第88章

  方宜客气地递给周医生一杯,又分给一起值班的护士,婉言为刚才的质问道歉,感谢他和住院部的护士这些天的多加照顾。
  一番话说得诚恳,倒是周医生不好意思极了,连连摆手。
  周医生只有约莫二十七八岁,性格稍有腼腆青涩,工作却是一丝不苟。他拿出这几天住院的简答报告,一一耐心给方宜解释分析。
  几个年轻的护士小声讨论着,不乏唏嘘感叹。
  从值班室走出来,方宜的心情久久难以平复,站在昏暗的走廊上,遥遥望着尽头的雨幕,那雨仿佛要将天地都洗刷干净。
  他们说,郑淮明几乎是见过最听话的病人,哪怕是吃一口东西会反复吐到胃痉挛,也会为了养好身体一餐不落。每顿饭后都折磨到虚脱,可下一顿还会毫不犹豫地咽下去,直到今天早上才刚能喝进一点请粥。
  见惯了形形色色的病人,多的是怕难受不愿输药吃饭的,又吵又闹,甚至会折腾家属和医护。
  刚缝合完那阵,郑淮明夜里经常高烧,消炎药输了刺激胃,不输又烧得厉害,每次他都平静地伸手扎针,后半夜却蜷缩在被子里闷头痛昏过去,幸好被值班护士发现。
  后来引发静脉炎,输液就更为痛苦,护士说她见过静脉炎痛到哀嚎、将病床都掀翻了的。可郑淮明就从没皱过一下眉头,只硬忍着,生生把白床单都拽破了。
  听完这些,方宜感觉有一双手快要将她心脏给抓碎了,小小的值班室闷得不透气,快要窒息。她只好找借口起身离开,直到走廊的雨丝打在脸上,才稍稍透出一口气。
  这就是他让她知道的——恢复得很好,一切正常顺利。
  方宜用力地抓了抓头发,深呼吸了几下,仍然没法将胸口的郁闷排出体外。
  不知站了多久,心情才终于稍稍平复。经过值班室时,她脚步微顿,敲门轻声问道:
  “请问你们这儿有花瓶吗……或者硬一点的饮料瓶?”
  回到病房时,郑淮明已经睡着了。或许是镇定药物的作用,他睡得很沉,苍白的脸陷在枕头中,呼吸难得平稳。
  眉骨英挺修长,却微微皱着,输着液的手也不自主地用力紧攥。
  方宜听周医生说,冰敷能镇痛消肿,虽然没法根治,也能好受一点。
  她去要了两个冰袋,坐在床边,翻过郑淮明没输液的那只手臂,用冰袋给他敷着。
  那平日里线条分明、结实有力的小臂上,脉络暗红发烫,从手腕一直延伸到手肘。随着心跳泵血的频率,甚至能感觉到血管在肿胀着。
  那一滴、一滴药水顺着血管流进身体,方宜不敢想这会有多痛,不自觉吸了吸鼻子。
  冰袋有重量,如果彻底放在手臂上,会压迫血管。方宜就抬手悬空着,让冰袋轻轻落在皮肤上,每隔十分钟下移一点儿,周而复始。
  那冰块冒着寒气,没一会儿,即使是夏天,手指也冻得通红。可她始终没有放下,一只手冷得没知觉了,就换一只手……
  雨势是傍晚才转小的,郑淮明醒来时,窗半合,只余下绵绵细雨,听不到雨声。他艰难地从昏沉中睁眼,后知后觉不是没有雨声,而是自己听不见。
  病房里冷冷清清的,门紧闭着,方宜已经走了。
  不知是又离开了,还是当时就没再回来。
  时钟已经走过了五点,又快到了晚饭的时间,郑淮明徒然地闭了闭眼。无非又是咽下去,再吐到大汗淋漓,他多想跳过这些步骤,直接昏死过去作数。
  然而,随着意识逐渐清醒,手臂的剧痛却罕见地没有如影随形。
  内侧皮肤冷冰冰的,没有平日灼热的肿胀感,只余一点闷痛。郑淮明偏过头,只见输液管里,药水仍在一滴、一滴地落下。
  余光中,一抹红色吸引了他的注意。
  看清时,心头猛地一颤。
  窗台上,鲜艳的红色郁金香悄然绽放,随微风细雨摇曳。翠绿的枝叶间,那色彩是那样鲜明而生机勃勃,点亮了这灰白暗淡的病房。
  那简易的花瓶是由矿泉水瓶做的,边缘坑坑洼洼,却明显很认真地一修再修……
  -
  直到郑淮明一周后出院回到北川,他都没有再见到方宜。
  他旁敲侧击问了周思衡,周思衡又去拐弯抹角地跟金晓秋打听。金晓秋哪里好骗,一听就暴跳如雷,说这辈子都别想再从她这里得到方宜的消息。
  可到了晚上,她又看似不经意地转发了一条推送到朋友圈。
  方宜团队拍摄的珠宝宣传片一经发出就大受好评,甚至登上了视频头条,热度暴增。品牌方借势推广,临时一连在各个城市多加了不少场线下活动。
  言外之意,方宜是因为品牌活动在外出差。
  郑淮明这才稍稍安心,他拒绝了转院的提议,开了药回家休养。
  一进家门,扑面而来是许久没有人住的灰尘气息。茶几上还搁着一册薄薄的说明书,那是月余前方宜还在这里时,想要看网络电视频道,他翻出来研究的。
  说明书还开敞着,曾经的温馨和亲昵历历在目,如今明亮的客厅里却只剩空旷和寂寥。
  郑淮明深深陷入沙发,一时没有一点力气站起来。过了好久,他才摸出手机,找到安装无线网络的申报网址,填入信息,预约了上门安装。
  刚申请完成,网页转跳,李栩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他按掉,还没来得及回一条短信,电话又一次打了进来。
  李栩向来礼貌,断没有被按掉电话还重复打的先例,郑淮明直觉是什么非常要紧的事。
  只见不到几十秒后,李栩和院领导的短信就接连发了进来——
  一名患有先心病的年轻患者在移植前夕突发心衰,需要提前进行心脏移植。情况非常危急,但现在整个二院只有郑淮明有手术经验,急需他上台。
  郑淮明按下屏幕,几乎是瞬间就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
  这一刻,无数念头涌入脑海。
  一旦他上手术台,失声的事就无法再掩盖,停职无可避免。
  而他名义上还在交流期,完全有拒绝的权利。或许再拖延一些日子,身体还有回旋的余地……
  可郑淮明的背影只停顿了一秒,就大步开门离去。
  隔日清晨六点,手术成功,患者被推入重症监护室观察。
  很快,一传十、十传百,整个二院沸沸扬扬。有同情、有担忧、有好奇,更不乏看热闹者七嘴八舌,和嫉妒者幸灾乐祸。
  不到两天,院办就已经做出了公示处理:
  心外科科主任郑淮明停薪留职。
  第五十七章 留宿
  郑淮明停薪留职的事,方宜是从金晓秋那听说的。
  彼时她正站在乱哄哄的活动现场后台,身穿一袭淡紫礼服,准备上台。
  一侧是万人瞩目的露天舞台,主持人洪亮激情的声音响起,掌声不断;一侧是昏暗忙碌的后台,化妆师大喊着谁拿了我的直板夹。
  方宜站在这光影的交界处,手机屏幕上的字映入眼帘,一阵夜风刮来,她后知后觉有点冷。
  然后她被流程推着上了台,又在掌声的簇拥下走下台阶,服装师赶紧给她披了一件外套。方宜顾不上换下礼服,找了一处安静的角落,给金晓秋打去电话。
  听完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她沉默了。
  如果不去上那台手术,拖延时间的办法有的是,郑淮明或许不会被停职。
  可这又像他一贯的作风。
  他就是他。
  方宜点开他的微信对话框,输入的横杠兀自闪烁。
  可这些天郑淮明再未发来哪怕一条挽回的消息,难道他就这样默认他们分手了吗?
  如果是这样……
  她垂眼,不自觉地绞紧指尖,一想到“分手”两个字,愣神间差点将上台前贴的甲片生生掰断。
  那条信息,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去。
  -
  三天后,方宜终于结束连轴转的品牌活动。庆功宴上,她笑意盈盈、推杯换盏,也有几个瞬间被这热闹华丽的氛围所感染。
  后半场基本没什么人还留在座位上,都在四处社交,沈望被万弘传媒的人围住,谈笑风生。
  万弘传媒近两年发展态势极好,如果有机会合作,对他们是巨大的帮助。
  方宜刚端起一杯酒,手机就在这时响起。
  看到来电人是“邓霁云”,她有些意外,走出宴会厅,按下接听。
  “方宜,你在忙吗?”
  邓霁云的声音带着局促。
  “没有,邓老师,您说。”
  “我之后想带希希回海城,本来说想九月正好跟着新学期读书,但转学一直办不下来……”邓霁云满是惆怅,“你在海城还有没有什么朋友能说得上话?”
  方宜算了一下日子,距离开学已经没两周了。
  “邓老师,现在办九月开学恐怕很赶了,试试让希希读完这个学期再转过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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