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方宜,是我。”熟悉的男声,语气不容置疑,“医院和家里都找过了,你先去海边看看,我马上到。”
  郑淮明似乎在跑动,微微喘着气。
  方宜愣住了,他居然在碧海?
  她还未答话,沈望从屋里追出来:“晚上冷,你把围巾戴上。”
  方宜接过围巾,再将手机放到耳旁,对面只剩下了“嘟嘟嘟”的断线声。
  来不及迟疑,沈望开着车带方宜沿着海边寻找,但夜色漆黑,在漫长的海岸线上想找到一个少年何其容易?
  一个多小时后,两个人一无所获,驶向碧海医院。
  沈望让方宜先行上楼,自己去地库停车。可她刚一下车,就见接连两辆救护车发出尖锐的警报,飞速驶近急诊大楼。
  她的脚步被定住了,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救护车后门打开,医护人员鱼贯而出,一边将担架床推进急诊,一边和医生简短地汇报。
  嘈杂中,“意外坠楼、青少年、颅骨受伤、找不到家属”的词汇夹杂着涌入方宜的耳朵,春夜的寒风唰地吹透了她的脊背,浑身冰冷。眼看担架已经推到手术电梯前,她顾不上其他,抬脚追了上去。
  相隔十几米,遥遥看到那担架床一路滴下来的鲜血,方宜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甚至有些畏惧去看床上血肉模糊的身影。
  突然,有人用力地将她拉住,紧紧地带到了怀里。
  方宜下意识地挣扎,下一秒,一只冰凉的手捂住了她的眼睛,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别看。”
  郑淮明低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禁锢住她的动作。这一句话,方宜却真的本能听话,再没有用力。
  担架床上的少年满脸的血已经染湿了床单,几乎看不清面容。郑淮明说明情况,得到急救医生的允许后,走近一步辨认。
  眼前一片漆黑,男人的掌心覆住她的双眼,咚咚咚的心跳声更为明显。
  方宜哑声问:“是不是……是不是……”
  后面的几个字却是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半晌,只听郑淮明说:“不是。”
  方宜腿一软,差点跌倒在地,被郑淮明眼疾手快地扶住,坐到急诊走廊的长椅上。她惊魂未定,抚着胸口缓出一口气,才来得及抬眼看这个不应该出现在碧海的男人。
  只几日没见,郑淮明却像是瘦了,下颌棱角分明,连一点柔软都消失不见。他瞳孔依旧漆黑,藏在一副薄薄的细边眼镜后,深不见底。
  “别担心。”郑淮明伫立一旁,淡淡道,“他妹妹还没死,他不会轻易寻短见的。”
  方宜本就焦急,听他左一句“死”,右一句“短见”,更是心烦:
  “我知道你不待见余濯,但也没必要在这里添乱!”
  郑淮明轻声道:“你就这样想我。”
  方宜不欲与他口舌之争,冷冷看他一眼,低头继续给护士打电话。
  这时,余伟也接到有青少年意外坠楼的消息,从急诊室大门冲进来,他满脸大汗喊道:“在哪里?我儿子在哪里!”
  方宜连忙上前:“不是!不是余濯!余濯还没有找到。”
  余伟听到这句话,竟是双膝一弯,就跪在了满是脏污的瓷砖地上。一旁的护士将他扶起,他才回过神来,气愤道:“这个小兔崽子!这个节骨眼还给我闹脾气!等我找到他,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深夜的急诊人来人往,幼童的哭闹,手术室前家属们争执、推搡着……在余伟的咒骂声中,沈望匆匆赶到,余濯的下落依旧毫无头绪。
  “你再想想,余濯还有可能会去哪里?”方宜问余伟。
  可余伟平日多是在码头工作,对儿子知之甚少,除了家、医院、码头,什么都说不出来。
  沈望启发道:“对,或者有没有和他妈妈相关的地方?”
  话音刚落,方宜脑海猛地闪过一个地方:“碧海中学,车祸就是在碧海中学门口发生的!”
  十分钟后,一行人赶到碧海第四中学,保卫处在校园里打着手电筒寻找,调出监控一分一秒地查看。果然,天色将黑时,看到余濯从紧闭的西门垫着砖块翻墙而入。
  可他的身影很快没入操场旁的树丛,不见轨迹。
  “天台。”黑暗的监控室里,郑淮明冷不丁道,“这里有没有天台?”
  方宜心中一紧:“你不是说他不会寻短见吗?”
  “如果天台足够高……”郑淮明目光微凌,“可以直接看到发生车祸的那个路口。”
  碧海第四中学教学楼,七楼,天台上。夜色浓稠如墨,凌晨的温度骤降,高处寒风刺骨。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西面的边缘,安静地注视着不远处车水马龙的路口。
  听到身后的铁门被“砰”地推开,余濯震惊地回头,只见每个人脸上都无比焦灼。
  “郑医生……方老师……爸?!”他从地上爬起来,有些胆怯地紧紧抓着栏杆,“对不起,你……你们别过来!”
  只见少年的脚边就是几十米高的悬空,方宜的心也跟着悬起来,她连大气都不敢出。
  沈望率先安抚道:“余濯!别干傻事,你妹妹还有救活的可能!”
  “你先过来再说。”一名护士也招呼道。
  方宜知道,这个时候最不能激起余濯的情绪,不然可能会酿成大错。
  然而,一个不留神,余伟直接气势汹汹地冲了过去。
  “不可以!”郑淮明伸手去阻拦,可他站得太远,抓了个空。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激动的余伟要发怒时,这个刚经历了丧妻之痛的中年男人竟伸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接着,又是一巴掌——
  “爸!”余濯一惊,朝父亲扑过去。他走得太急,脚下被天台的钢管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又连滚带爬地拦住余伟的动作,“不要……”
  余伟头发花白、满脸泪痕,一把抱住余濯:“爸对不起你!”
  余濯本是红着眼睛,这一刻才在父亲怀中嚎啕大哭:“我没想死,我只是想看看妈去世的地方……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爸这几天是在到处筹钱,怎么会不要你!爸没有真的怪过你,这世上就只剩下咱们爷俩相依为命了!”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相互依偎,跪在天台上抱头痛哭。
  看到这一幕,方宜心里的石头才真正落了地。
  她长出一口气,一转身,却见郑淮明站在身后,脸色是异常的灰败。他失神的目光定格在那对彼此拥抱的父子身上,瞳孔微微地颤抖着,眼底是方宜看不懂的情绪,像是一个巨大的、危险的漩涡。
  郑淮明一手用力地撑在身旁的石台上,高大的身体脱力般摇摇欲坠,猛然虚晃了一下,仿佛一座空心高楼即将倒塌。
  方宜心头一空,下意识地扶住了他:“你怎么了?”
  郑淮明回过神来,弯了弯嘴角,主动脱开她的手:
  “有点低血糖,没事。我去喝口水。”
  说完,他竟转身直接大步朝楼下走去,略有不稳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间。其他人的注意力还在余濯身上,丝毫没有察觉他的离场。
  方宜犹豫了一下,想到之前与沈望的承诺,硬是忍住了追上去的冲动。
  回过头,她的视线落在郑淮明刚刚扶着的石台上。昏暗的光线下,那粗糙的转角处,竟有被抓出的斑驳血迹。
  第三十六章 毒药
  郑淮明下楼后,就再没有上来。
  石台上那一抹血色让方宜心有余悸,明明是父子诉说衷肠的欣慰场面,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她不敢想,一个人得有多用力,才会生生将手指抓破……
  可直到将余伟父子安全送上救护车,郑淮明才姗姗来迟。春寒料峭,他只穿了单薄的一件黑色夹克,双手插在衣服两侧的口袋中。
  “你不是去喝水了?”方宜没忍住问道。
  郑淮明和医护叮嘱了几句,救护车发动驶离,他才淡淡回道:“车上没水,我去买了一瓶。”
  他两手空空,一手扶在车框上,稍稍用力,夜色中看不太出是否有伤口。
  方宜皱眉:“水呢?”
  “喝完扔了。”郑淮明眼帘微垂,身姿也不似平时挺拔,肩膀微微弯着,神情是显而易见的疲倦。
  听他的回答如此敷衍,方宜也懒得再追问,拉开越野车的车门兀自坐进了副驾驶。
  这时,沈望走过来说:“郑医生,今天这么晚了,就和我们回院子住吧。”
  “我回医院就好。”郑淮明深吸一口气,挺直腰身。他就站在副驾驶车门口,手垂下的瞬间,方宜清晰地看到,他左手微微蜷曲,食指和中指的指腹上,沾染了暗红色的血渍。
  数条细小的、被粗粝石子磨破的伤口,连简单的处理都没有,脏污和灰尘嵌在伤口里,看得人触目惊心。
  沈望固执地邀请:“没事的,这里去医院还不如回去来得近。”
  方宜抬眼,通过半开的车窗,只见郑淮明面上平静,下颌微微紧绷,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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