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本来,郑淮明一早就难受得紧,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来找她的。可从李栩那听说,方宜这一去白云市就要一周多,他终是忍不住,堵在了她办公室门口……
  方宜见他摇头,叹气着去查看输液器:“那我给你把退烧药调慢一点?这样会不会刺激小一点?”
  女孩站在一侧,低下头,抬手将碎发别到耳后,小心翼翼地调节着输液滚轮。那小小的滚轮握在她纤长的指间,阳光下,指甲透着淡淡的粉色。她一边用大拇指慢慢转动,一边有点紧张地盯着液体滴下的速度,好似生怕调得不够适合。
  这样的画面,让郑淮明微微愣神。
  方宜毫无察觉,她将输液速度调慢,不自觉地观察着男人的面色是否好一点,温声问:“这样可以吗?”
  郑淮明没有回答,忽然一把拉住她的手,眼神幽深,一字一句道:“你还是关心我的,对吗?”
  语气不是询问,而是在笃定地确认。
  此时他的意识清明,方宜怔了怔,深感这样的动作不妥。她施了点力气抽开,别过头去:“哪怕是一个路人在我面前晕倒,我也会关心他的,你不要多想。”
  郑淮明的眼神一暗,收回的手更深地抵进胃里,周身颤了颤:“是吗……”
  他知道她说的没错,即使是毫无关系的苗月,她也在认真地去呵护、关心。
  方宜默然,走到一旁坐下。很快周思衡就要回来了,她想在独处时,把这事情说清楚。可看着坐在沙发上忍痛的男人,她又不知如何开口。
  冬日午后的阳光是金黄色的,淡淡地照在郑淮明身上,却好似无法真正地将他暖热。她记得上大学时,他最爱穿浅色的衣服,夏日常穿浅蓝的牛仔裤和白色板鞋,清爽的少年气十足。就连冬天他也是穿白色的羽绒服,一眸一笑间,如雪色般柔和。
  可如今,除了那件白大褂,郑淮明身上只有黑色、灰色,再没有了当初的色彩。
  那时,他也总是健康阳光,方宜不知道他现在身体怎么会差成这样,短短两个月,就病倒在她面前两次。
  “郑淮明。”方宜轻轻地唤了他的名字,重逢后第一次如此正式的、不带着任何消极情绪的。
  对面的男人应了,他预感她说的话不会是自己想要的答案,却也不得不听。
  “佩佩和我说,你早上去和沈望道过歉了……那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好吗?你也别再难为自己。”她的声音温和,目光落在角落的光晕中,似乎无悲无喜,“午饭其实是你买给我们的吧,下次你别这样了。”
  “很多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方宜淡淡地说,“以后我就当普通的同事,别再因为以前的事,影响当下的工作和生活,可以吗?”
  她的表情很认真,不是在商量,更像是在通知他自己的决定。
  沉默半晌,郑淮明深深地看着她,嘶哑道:
  “你真的愿意把我看作普通同事吗?”
  方宜勉强地笑了一下:“当然。”
  郑淮明点点头,再也不忍对视,缓缓移开了视线。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他们做不到,那些过往的美好与铭心的伤痕刻入骨髓,曾经只是想到就会忍不住笑容、拥吻都不够表达爱意的人,又怎么能回到同事关系,若无其事地寒暄呢?
  这一句承诺,并非是真的不计前嫌。
  而是成了一道再也无法戳破、穿透的隔膜,永远以普通同事的名义横在两个人之间,隔绝了所有难以言说的暧昧与悔恨。
  几分钟后,周思衡拎着热粥回来了。他一进办公室,就感觉气氛不对。虽然郑淮明看起来状态好了些,两个人也并非针锋相对,氛围平和,可一左一右地坐着,说不上来的奇怪。
  他轻咳一声,打破寂静:“老郑,你吃点东西吧。”
  郑淮明顺从地接过粥,喝了小半碗,没到五分钟就吐完了,连胃液都吐空了,还在不停地呕逆。周思衡架着他回到办公室时,他捂着嘴,脊背不断地颤抖,再疼又没发出一点声音。
  方宜几乎不忍心看,也不好伸手去扶,只能在一旁端水递药。后来,周思衡又给他加了止吐和镇痛的药量,郑淮明折腾了好一阵,才侧倚在沙发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就在这时,郑淮明的手机响了。
  来电人是李栩,方宜怕铃声吵醒他,又怕是急事,替他接起来。
  听到是方宜的声音,李栩惊讶了片刻,告诉她是医院临时要修地下一楼的排水管道,影响了地库的停车,要郑淮明去挪一下车。
  看着沙发上刚刚睡着的男人,即使睡梦中还紧皱着眉头,方宜为难道:“他现在不太舒服,刚刚睡着。”
  李栩思索了一下:“工程部挺急的,我以前帮郑主任挪过车,他钱包里有一张汽车的感应开锁卡,你能不能拿给我?”
  方宜挂了电话,从郑淮明外套的口袋里找到一个黑色的钱包。钱包样式非常简洁,除了现金和几张银行卡,什么都没有,她很轻易就找到了那张开锁卡。
  周思衡恰好也要挪车,拿着卡去地库找李栩了,一时间,办公室里又只剩下两个人。
  方宜拿着郑淮明的钱包,鬼使神差地,又一次打开了它。
  人们都说,通过一个人的钱包,都能拼凑出他的生活。可郑淮明的钱包未免太简单了,就像他的办公室一样,没有一点烟火气。
  钱包是单一的黑色,常见的真皮商务款式。唯一不同的是,方宜钱包里有花花绿绿的各种充值卡、打折卡、纪念卡,他钱包里只有三张卡,一张银行卡,一张二院工作卡,和一张交通卡,井井有条地插在卡槽里,他平时会去哪些店、做什么都看不出来。
  偷偷翻看别人的钱包,这不是一件光明磊落的事,方宜脸微烫,正准备将钱包放回去时,却注意到左侧的照片夹塞着几张照片。
  因为照片是背着放的,白底朝上,一开始她还以为是空置的。
  方宜抬眼,见郑淮明依旧睡着,于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抽出了那几张照片——
  是三张,大小不一。
  最底下的一张,是他的白底证件照,看似是以防不时之需而备用的。拍照时,郑淮明没有戴眼镜,端正地看向前方,可谓是剑眉星目、意气风发。
  如果她没记错,这张照片和他在二院心外科室的墙上是同一张。
  揭开第二张,方宜的手抖了一下——
  居然是她和郑淮明的合照,照片已经很久了,却看得出被人精心保管。照片是在教室,方宜指着镜头的方向,对郑淮明说着什么,脸上是明媚灿烂的笑容,带着一丝少女羞涩的爱慕,而后者没有意识到在拍照,不经意间抬起头。
  这一刻,就这样被定格。
  方宜已经记不清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看自己那时齐肩的黑发,可能是在大二下半学期。她的心头不禁泛起一阵酸涩,郑淮明居然这么多年还保留着这张照片,是塞进钱包忘了取出来了吗?还是……
  指尖一抖,照片就落在了地上。
  第三张照片映入眼帘,这张照片很小,看起来很破旧,似乎是被揉捏过后又展开的,布满了折痕。一张很普通的一家四口的合照,年轻的夫妻中间,站着一高一矮两个少年。
  方宜一眼就认出,高个穿着一中校服的是郑淮明,约莫是他高中时的模样。他身边站着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眉眼和照片中的夫妻十分相似。
  她疑惑地微微皱眉:如果说,这是郑淮明的家庭合照,那这个男孩应该是他的弟弟。
  可相恋过这么多年,郑淮明除了曾说过,他父母都早年车祸意外去世之外,从未提过他有兄弟姐妹……
  方宜升起一股说不清的感受,她看向侧倚在沙发上沉睡的男人,他的脸上依旧苍白,呼吸声有些重。
  为什么他从来不提,他的弟弟现在又在哪里呢?
  方宜心里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说,她真的了解郑淮明吗……
  第十五章 温热
  德悦大厦,四十层,足以俯看整个白云市。这里作为南方的经济最繁荣的城市之一,夜景璀璨。
  酒店浴室里热气氤氲,镜子上染了雾,方宜光着脚,站在湿漉漉的、冰凉的瓷砖地上,轻轻用手指擦去白雾。昏暗的灯光下,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女孩苍白的脸,圆脸,小鹿般的一双杏眼,小巧的鼻子,轻抿的红唇。再往下,是修长的脖颈、削瘦的锁骨,和一道长长的、丑陋的疤痕。
  她抬手,用指尖触摸那道微微凸出的疤,从头到尾,缓缓地划过。扭曲的缝线、暗红的印记,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尤为惨烈。
  方宜闭上眼,那些回忆就在脑海中翻卷,如同一层层浪花,交叠着扑在干涸的海岸上。
  “啪”地一声,她按下了灯的开关,骤然陷入黑暗。
  方宜吹干长发,为自己倒了一杯红酒。一整天的工作和应酬,身体疲惫不已,神经却无法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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