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下班了?”周思衡干巴巴地问候。
  时隔多年,老友相见,竟是有些尴尬。自从方宜和郑淮明分手,她远赴法国,就和国内的朋友断了联系。周思衡的身份实在特殊,一来,他是郑淮明最好的兄弟,二来,他还娶了方宜大学时的闺蜜金晓秋。
  过去四个人关系非常亲近,但要说方宜和周思衡,就像正方形图案的两个对角,全靠另外两边关联着。这半年,金晓秋公派去援疆,此时没有了她在中间做调和,方宜真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
  夜深了,为了不打搅住院部的休息,两人下楼。周思衡去医护站买来两杯咖啡,递给她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么晚了,应该给你买杯别的。”
  方宜接过来:“没事,我对咖啡因不敏感。”
  门诊大楼已经锁门,此时的连廊上鲜有人至,玻璃上映出窗外细密的雪花和两人的倒影。
  “下午的电话,是你给我打的吧。”周思衡直奔主题,“这是你的新手机号?”
  那时他刚下门诊,就打来一个陌生号码,里面的女声只说,让他来一下心外办公室。联系到郑淮明下午挂水的情况,周思衡连办公室都没回,立马跑去了行政楼。
  “嗯。”方宜垂下眼帘,她也没想隐瞒,客气问,“他怎么样?”
  周思衡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郑淮明其实不大好。工作这么多年,那人虽然把医院当家,是出了名地拼命三郎,甚至连发着烧都能上紧急手术,身体亏空得厉害。可周思衡从没见过他连着一个月进两次急救室,赶到的时候,郑淮明跪在地上发抖,吐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可偏偏他还抓着周思衡的胳膊,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重复:别告诉她。
  周思衡心里不好受,但也不想违背好友的意愿。他知道郑淮明这个人,看起来温和、好亲近,实则心思很深,连他也猜不透半分。
  “他好多了。”重新输液以后,郑淮明确实情况有好转,虽然前提是还加了具有镇定作用的药。周思衡试探道,“他还没回去,你去看看他?”
  “我不去了。”方宜脱口而出,转而语气软了软,解释说,“我们都分手那么多年了,我去也不合适。”
  周思衡微怔,眼前的女孩神色平静,长长的睫毛微微垂着。多年不见,她褪去了青涩,取代连帽卫衣和浅色棉服的,是一件质地细腻的米色高领毛衣,长发挽起,露出修长的脖颈,显得优雅、落落大方。对于郑淮明的情况,她似乎一点都不着急,像在说一个被她好心送去医院的陌生人。
  “我听说……你结婚了?”
  “对,我结婚了。”方宜轻轻重复,说到这句话,她眼里略微有了笑意,神态也轻松不少,“我在法国认识的,太远了,就没叫你们。”
  看着她因为谈起丈夫而露出的笑容,他心里一僵。
  周思衡总算知道,为什么郑淮明受了这么大刺激,就连他,都内心起伏难平。这种改变不是一件衣服,或一个发型,而是由内而外的蜕变,那个羞涩的、低着头不敢和别人对视的小姑娘,彻底消失了。
  他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方宜的画面。那时他从未想过,这清瘦的、腼腆的小姑娘,会和郑淮明有那么长一段故事。
  那是2008年的盛夏,八月底,天空湛蓝,蝉鸣聒噪。
  组会快要结束时,周思衡的手机不停震动,来电者执着,挂了又打,他只好接起来。
  那头声音急切:“出事了!体育馆布置迎新活动的时候,有一个学妹从二楼摔下来,郑淮明去接她被砸了,现在两个人都在校医院呢。”
  他一惊,匆匆请了个假,骑着车赶过去。
  病房里,夏日午后明媚的阳光从窗口落进,透过茂盛的槐树,树影绰绰。辅导员和几个学生会干事也在,郑淮明靠在床头,正微笑着和辅导员说话。
  少年戴着一副细边眼镜,温和斯文,眉清目朗:
  “真的不要紧,不用和我家人说……”
  幸好,除了左脚绑着石膏,看起来并无大碍。
  周思衡提着的心总算落了地,音量也没控制:“老郑,你要吓死我啊?正常人不都应该躲开吗?我之前看新闻,有人跳楼,把底下的人都砸死了!”
  这一声,全病房的人都看过来,不过他向来大大咧咧,也不在意。
  郑淮明却微微皱眉,给他使了一个颜色,示意他不要再说。
  周思衡疑惑,顺着他的目光回头,这才发现角落里站了一个小姑娘。
  及肩黑发、齐刘海,一双杏眼里满是愧疚与青涩,薄唇不安地抿着,局促地像个犯了错的小孩。病房里那么多人,她始终站在人群后面,远远地不敢靠近。
  周思衡后知后觉,这是摔下来砸了人的学妹。
  “哎呦,对不住。”他心有愧疚,瞅见床头放了个果篮,问也没问,熟络地拆出一个橘子,递过去,“你没事吧?没事就好。”
  那女孩不认识周思衡,怯生生地看着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郑淮明哑然失笑:“你别吓着她了。”
  这也不怪她,彼时周思衡一米八五的个头,板寸,耳边剃了两道,挑染成紫色。身穿一件满是破洞的黑色骷髅头短袖,牛仔裤上还挂了一条长长的金属链子,看着就不像好人。
  周思衡咧嘴笑笑,自己把橘子剥掉吃了。
  从周围人的七嘴八舌中,他逐渐勾勒出事情的原委:
  体育馆的一二层之间有一个旋转连廊,不到三米高,没有栏杆,只堆着一些杂物。下午布置迎新展板和场地时,一个学长叫这个女孩搬彩旗和塑料板。
  起身的时候,她一个重心不稳,就后仰着摔下去。
  底下是坚硬的瓷砖地,如果高空摔落、后脑勺着地,后果可想而知。
  但在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躲开时,只有郑淮明上前几步,试图接住这个掉落的女孩——但这么大的冲击力显然是徒劳,两个人一起重重地摔在地上。
  女孩没有大碍,郑淮明却摔成了左脚踝骨裂。
  周思衡听完简直咋舌,他都不敢想,今晚学校的论坛上会有多热闹。
  郑淮明算是北川大学的公众人物,也是近几年最受欢迎的一届学生会主席。不仅高大帅气,温柔谦和,更是医学院专业成绩常年第一,明恋、暗恋他的女孩,能从体育馆排到北大门。
  可纵使身边追求者不断,他从本科到研二始终零绯闻,是名副其实的“高岭之花”。
  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学妹,一上来就给大众男神的腿砸骨折了……
  周思衡乐得想笑,觉得太戏剧了。
  一整个下午,病房里始终十分热闹,来看望郑淮明的人络绎不绝,朋友、同学,连团委的老师和医学院领导都来了。周思衡口渴,坐在窗台边,不见外地将他果篮里的水果吃了好几个。
  等人都散开,已经是傍晚了。
  周思衡准备去买饭,这才发现那女孩一直没走,一直站在病房角落。隔得太远,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其他床的家属。
  郑淮明也才注意到她,眼里闪过一丝惊讶。许是应付了很多人,他眼里有些淡淡的疲惫,依旧语气温和:“你快回去休息吧……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抬眼,眼眶微红,不敢与他对视:“我叫方宜……”
  她眼里的愧疚和自责太过明显,让人无法忽视。
  “方宜。”郑淮明见状轻轻地念了她的名字,伸手从果篮里挑了一个十分红润的桃子,递给她,“吃点水果再走吧。”
  哪有砸了人,还拿水果的道理?
  女孩垂着眼,那眼神好似一只闯入城市的小鹿,有一点害羞和胆怯,摇了摇头。
  “我过不去。”郑淮明的声音里带了些笑意,像是哄小孩般说,“如果你不拿,我就当你还在生我的气了?”
  她有一丝迷茫和无措,耳朵唰地红了,不知作何反应。
  “今天的事,是我的责任才对。”郑淮明目光真诚,慢条斯理道,“一来,我是今天活动的总负责人,却忽略了现场分工的不合理,不应该让你一个女孩子去搬那么沉的东西,二来,体育馆的连廊没有围栏,是安全问题……”
  他轻声问:“从上面摔下来,吓到你了吧?”
  温柔的声音在日落的余韵中流淌,窗外的夕阳即将落尽,浓郁的橙红色为房里的每一件物品,都镀上一层温暖的色泽。
  这话太过周到,让人没有拒绝的余地。女孩踱步着上前,从郑淮明手里接过那只桃子,肩头微微颤抖着。
  走到近处,周思衡才发现她哭了。
  发丝随着低头的动作从她耳侧耳侧掉落,一眨眼,晶莹的泪珠就从眼眶落下。女孩抬手,胡乱地擦去脸颊的潮湿。
  不知为什么,周思衡觉得她真的很伤心。
  明明没有责怪,为什么要伤心?
  周思衡不明白,但觉得这个内向的女孩应该不会想让陌生人看见。他假装接水,离开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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