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锈色 第36节
白锦溪竟认真思索了片刻。“还不了,不好还。”她说,“你想到了,可以告诉我。”
这下轮到缪盈吃惊:白锦溪讲话居然这样客气有礼。
“……你被打傻了?”缪盈担心地伸手,去摸白锦溪额头。
白锦溪躲过她的手:“我只是很理解你的心情。”她是看着孙荞说的,“若我知道我哥仍在人世,我也会不顾一切找他。”
白锦溪曾帮忙在澄衣江上找过两个孩子,孙荞对她的看法微妙地产生了变化。
此时三个女人在灯下,或坐或站,相互看着。江峰城最后一面的剑拔弩张,已经悄悄变成一种尴尬且令人紧张的无措。
最后还是缪盈先笑,还是她最惯用的那种娇滴滴又让人心软的笑法:“好冷,我想回去了。”
孙荞和她起身,白锦溪点点头,转身往客船走去。她今夜穿一身灰白色衣裳,暗夜里孑然如一片羽毛。
孙荞对缪盈说:“我也想去看看。若能找到什么线索,说不定能说服袁野帮我。”
缪盈暗叹一声。但孙荞做什么,她都要陪着去的,孙荞一说完,她便转身追上了白锦溪。
白锦溪听完立刻摇头:“不需要你们。”
她说着,已经走到客船前头。路上有凌乱的木条,灯光昏暗,白锦溪踩在木条上一个趔趄。她自然是能够立刻站稳的,但身体刚刚歪了一些,左右两侧便伸来两只手。缪盈和孙荞一左一右,扶住了白锦溪。
白锦溪:“……”
孙荞很沉静,缪盈笑得很亲昵。
看守客船的嘉月峰弟子只认得白锦溪,拦住了她身后的两个人。
“……我的随从,让她们上来吧。”白锦溪说。
第62章 血锈06
客船上仍飘散着血腥气。无人清理现场,甲板上一滩黑色血迹,还有一个被细剑刺穿的小洞口。
江湖上用这种细剑的人不少,大多是女子。孙荞得知田小蓝出事后曾想过是不是她那位继承家业的妹妹下手,但姐妹俩用的都是田家刀。
惯用刀的人和惯用剑的人,造成的伤口完全不一样:用剑的人习惯戳刺,用刀的人习惯拖刀和劈砍。白锦溪今日借调查之名看过田小蓝尸体,除了胸口的致命伤,她身上还有不少搏斗留下的伤痕,手腕上几处细小的伤口夺走了她使用武器保护自己的能力。白锦溪在自己的手腕上比划:“是很决然的剑伤。”
孙荞盯着加班的洞口。
细剑很纤长,能刺穿人体及刺穿甲板,用剑的人内力十分惊人。“是个老手。”孙荞说,“光是这等内力和臂力,就不是寻常江湖人可比。”
“有胆子来杀袁氏镖局夫人的,怎么可能是新手。”白锦溪站在船头,回头看向船舱,“而且昨夜,死的不止是田小蓝。”
水龙吟的客船有三位船工值守,田小蓝的尸体被发现后,官兵上船搜查,发现两位船工死在舱内,还有一位被丢在岸边的石堆上。
只是因为四个死者身份太过悬殊,如今云照城中的人只津津乐道田小蓝,没人知道水龙吟也死了人。
“这三个船工也都会武功,你见过的。”白锦溪说,“你和江雨洮第一次到水龙吟,拦住你们的人之中,就有他们。”
孙荞立刻想起当日气势汹汹的大汉们。那几位确实一看就是练家子,且功力绝对不浅。
“没有还手的迹象,全都是一击毙命。”白锦溪指点,“一个在船舱中部擦拭自己的武器,一个在船舱尾部钓鱼,还有一个在澄衣江里游泳。三个人全都没有反抗,细剑穿喉而过。”
孙荞和缪盈瞬间有种冷彻骨头的寒意。
三个好手,全都死在同一招下。他们不至于连同伴的死亡都无法察觉,唯一的解释便是:动手的人动作太快、太快了。
“江湖上谁有这么好的功夫?”孙荞问。
“不知道。”白锦溪答,“有的人很会藏,藏得很紧。现在的云照城汇聚四面八方的江湖人,谁知道什么人藏着祸心。”
孙荞在甲板周围检查,在柱子、栏杆和桅杆下端,都发现了武器划过的痕迹。
水龙吟的客船是时时看护维修的。孙荞那日与白锦溪一同依靠过的栏杆,她记忆中是光滑的,但如今已有几处劈砍痕迹。
她起初以为田小蓝陈尸客船,是凶手栽赃嫁祸水龙吟的方法,田小蓝应该是在别处丧命后被搬到这里来的。但现在看来,这里就是田小蓝与人殊死搏斗的现场。
田小蓝武功不弱,但就船上的痕迹看来,对手比她更为高明。江湖上若是以功夫强弱论资排辈,能排在田小蓝前头的女人并不太多。但武器是细剑,无法证明凶手一定是女人。
据白锦溪的了解,从清晨发现田小蓝尸体,到晚上她来客船调查,整一个白天的时间里,袁氏镖局的人已经查出细剑来历:那是云照城西头一个铁匠铺卖出的细剑。那铁匠铺由一对老夫妻经营,货品大多都是普通的武器刀具。他们想不起细剑被什么人买走,但认出细剑上有自家的刻印。
“镖局不会对老人家也动刑吧?”缪盈问。
“我看袁拂那副样子,他倒是想。但嘉月峰说过会盯着这桩案子,他不敢做得太过分。”白锦溪道,“那细剑普通到,连水龙吟最低级的弟子都不会用。十文钱一柄,你我年幼练功时可能会耍上几回。”
孙荞和缪盈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看向甲板的洞口。
江风吹得孙荞发冷。她忽然问:“为什么田小蓝和凶手会出现在你们的船上?”
白锦溪:“这也是我想知道的。”她靠在桅杆上看孙荞,“孙荞,水龙吟继续帮你找你的孩子。但我有一个请求。我想知道昨夜到今天早晨,田小蓝做过什么,去过哪里,跟什么人见过面。”
缪盈:“昨夜她见过我俩,但我俩之后回了客栈,她在家里发生什么,我们怎么知道。”
白锦溪愣住了:“你们住客栈?”
缪盈:“不住客栈,难道住你们水龙吟?”
白锦溪:“孙荞来了云照城,怎么袁氏镖局没接你到家里去?你不是袁泊的妻子么?”
她打量孙荞,片刻后才低低一笑:“原来如此,你过得也不怎么样。”
缪盈被她的态度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白锦溪!你……”
不料孙荞拦住了缪盈。
“我答应你。”孙荞说,“我可以为你去问袁家的人,昨夜到今晨,田小蓝发生了什么事。但你打算怎么帮我寻找两个孩子?”
她问出这个问题时,白锦溪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很久。
缪盈察觉到了,包括自己在内,孙荞见过的每一个人,都不相信那两个孩子还活在世上。她不信,袁拂不信,就连现在的白锦溪也不信。白锦溪只不过知道这是孙荞最大愿望,便拎出来吊在孙荞面前,吸引孙荞往前走罢了。
愧疚让缪盈心中难受。她握住孙荞的手,听见孙荞说:“我把他俩模样画出来给你,你要多少张?”
白锦溪速来冷漠不讨喜的目光,都在这句话里变得无奈了。“一张就行,我来拓印。”她回答。
这一夜,缪盈趴在桌上仔仔细细地根据孙荞说的话,画出袁新燕和袁不平的样貌。
她画完了,决定把两人的特征也一并写上:“哪儿有痣,哪儿有疤痕,你还记得么?”孙荞答什么,她就写什么,写完仍觉不够,“多高?年纪呢?新燕五岁,不平几岁了?”
孙荞:“不平十岁。”
缪盈:“十……十岁?!”
她猛地抬起头来,声音都变调了:“你和袁泊六年前成的亲!”
孙荞拿着袁新燕的画像,目光温柔,语调也变得温柔:“不平是袁泊在运镖路上捡回来的孩子。”
袁泊时常跟镖师们一起运镖。七年前,他还是个不太熟悉镖局事务的年轻人,跟着老镖师运镖出门,在山路边上看到了趴在溪水里的一个小孩。
镖师们把孩子救起,发现他多日未进食,十分虚弱。车上仍有重要的镖,老镖师们全都不愿意带上这个孩子。山中恶匪多,万一这孩子跟恶匪有关,一时善意会酿成大错。
那孩子话也说不清楚,昏昏沉沉中紧紧抓住袁泊的衣角。袁泊心软,在驿站主动脱离镖队,打算先救活眼前的小孩。
半个月后镖队回到驿站,袁泊和那精神爽利的孩子就在路边等候。他们汇入镖局的队伍中,抵达了云照。
袁泊本来想把孩子带回镖局,但袁野不允许。非但不允许,他和田小蓝的决然态度令袁泊都罕见地生起气来。
最后,始终不想跟大哥起冲突的袁泊,把孩子托付给云照城中的朋友。他时常去看望孩子,教他一些拳脚功夫,为他起名:不平。
孙荞听袁泊提起过不平的事儿。袁泊决心离开镖局那天清晨,披着露水来到好友家中,带上不平一同往英州城去找孙荞。
缪盈从未听孙荞提过这些事,仿佛这些根本不重要,不值一提。
“你平时说起不平,我完全听不出异样。我以为他就是你的孩子。”缪盈说。
“他确实是我的孩子。”孙荞答。
缪盈叹气:“幸好捡到他的是袁泊。为人父母,怎么如此狠心,七年前他不过三岁,他们竟然把三岁的孩子丢在溪水里!”
孙荞又拿起袁不平的画像。画上的少年有一双粗浓的眉毛,压得眼神有些忧郁。
“是在嘉月峰下面捡到的。”孙荞说,“我跟袁泊还说起过,他说不定是嘉月峰里某位女弟子偷偷生下的孩子。”
此夜的袁氏镖局正在忙碌地布置田小蓝的灵堂。
镖局里都是熟悉的自家弟子,袁野没再哭了,只是偶尔走过来看看田小蓝的棺材,手很轻地拍几下。
有弟子通传,客人到了。
随着那位客人的到来,灵堂里外的弟子们都悄悄隐遁,没了踪影。一时间,厅中只有两个面色阴沉的中年人。
来者正是嘉月峰的宗主,裴木森。
裴木森肩膀宽阔,有一张板正得近乎无趣的脸,走起路来风风火火。他先给田小蓝上香,喃喃说了些话,又安慰袁野不要过度伤心。
袁野懒得与他啰嗦:“江峰知州和池州知州要重审虎骨村命案,你知道了么?”
裴木森:“知道。”
袁野:“你打算怎么做。”
裴木森皱着眉,把手里的香插在香炉里,又拜了三拜才起身。“查便查。这么多年,龙家子嗣断绝,还能查出什么?”他说,“你就是这个性子,总是又惊又怕的。”
袁野指着田小蓝的棺材:“我如何能不怕!小蓝都已经死了!”
裴木森:“你知道凶手是谁?”
袁野反问:“你不知道凶手是谁?”
惨白的布帘无风自动,在冷沁沁的烛光中,裴木森微微地笑了。“办好你的生辰宴会。”他说,“杀你夫人的是人是鬼,到时候便一清二楚了。”
第63章 血锈07
田小蓝出殡那日,镖局上下哭得一片凄然。
袁拂掉了两颗眼泪,除此之外实在无法认真哭出声。他垂着眉毛护灵,至少看起来足够哀伤。
最近这几天他总是忙忙碌碌的,许多江湖帮派来吊唁,许多江湖客来上香,袁拂脚不沾地地奔忙。偶尔能喘口气,他便想起那夜裴木森到镖局来,跟袁野大吵一架的事情。
原本裴木森只是来给田小蓝上香的,袁野把所有人都屏退了,灵堂只剩裴木森和他。袁拂坐在树梢上试图偷听那两人说的什么,但离得远,他俩说话又刻意压低声音,他竟是一点儿也没听见——直到半个时辰左右,裴木森一声怒吼:“袁野!”
弟子们哪里敢去打探,只有袁拂立刻从树上飞身前往。他刚在灵堂前方落地,灵堂的门便被打开,暴怒的裴木森须发直竖,从里头大步往外走。袁野站在田小蓝棺椁旁,脸色阴晴不定。
看见袁拂,裴木森顿了顿,似是有话想对他说。但回头又看一眼袁野,他冷冷一笑,拂袖而去。
袁拂跑进灵堂,关切地询问。袁野喘着气,半天才说:“他来,是为了拿沉青谷那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