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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锈色 第9节

  “你不提醒她沉青谷有谁么?”
  澄衣江边的山崖上,姜盛忽然问。
  “提醒了,但她没察觉。”白锦溪说,“她以往不是这么迟钝的人,丧子之痛让她变得麻木了。这样也好,她一无所知,到了沉青谷才算是真正有趣。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她身边所有人都心怀叵测,但她对此一无所知。”
  姜盛:“……你很熟悉她,难道你们以前认识?”
  白锦溪冷了脸:“收一收你的好奇心。”
  姜盛不看江水,转而看她。白锦溪左脸颊上的伤痕在日光里十分醒目,他不禁伸出手,小心翼翼想去触碰。
  但白锦溪后退一步,躲开了。
  以女子之身伪装“白锦溪”,有许许多多的难处。在高浪街里头,知道“白锦溪”真正身份的只有李锁和姜盛。姜奇把姜盛托付给白锦溪时,真正的白锦溪仍活着;而他踪影全无后,需要一个人替代他的身份出现在帮众面前,震慑高浪街所有人——长相相似的同胞妹妹是最好选择。
  李锁要给她画假伤疤,但怎么画都不合适、不像。白锦溪脸上的伤来自小寒,是带小寒离开西崀村那一夜被她手上的风铃划伤的。很长也很深的一道疤,差点损伤白锦溪的左眼。于是在决心成为“白锦溪”的那一天,她把小刀塞到姜盛手里,指着自己匀净光洁的脸庞,让他划下去。
  这件事必须由姜盛来完成,不能是李锁,甚至不能是她自己。她要制造一道永远折磨姜盛的伤痕,锁链一样把这个人困在自己身边,困在水龙吟里。
  “疼。”白锦溪扭头看姜盛,她半张脸被树影淹没,半张脸袒露在阳光里,连伤痕也一并闪闪发光,“别碰。”
  姜盛立刻垂了眉毛,失落又惭愧,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走吧。”白锦溪转身往山下走,行了一段路才说,“去吃樱桃煎。”
  姜盛立刻蹦了过去:“好!”
  孙荞并不知道身后发生的一切。船只离开了池州城,她始终没有在岸边看到孟玚的身影。了然中又有一丝说不清楚的落寞。
  江雨洮不知从哪儿又摸出一根铁丝,撬开了手镣脚镣,轻松地摇着美人扇跟船娘搭话。船娘见他长相标致,有来有往的,倒也聊得开心。唯有初四看着甲板上一堆镣铐,又摸出自己头发里的铁丝,看江雨洮的目光隐隐地显出钦佩来。
  “不必理他。”孙荞说。
  天地乐,山水静流通。江风拂过孙荞耳上的海珠耳坠,她听见船娘开始唱歌:汤汤江流,泛泛行舟;亦有流泉,载沿载洄……她歌声清亮,如莺啼一般响彻江岸。江雨洮为她轻轻打拍子,那双惯于做戏的眼里满是情意。
  “我这不算什么。”船娘笑道,“这澄衣江上还有别人唱得比我好哩。”
  “我可不信。”孙荞也笑着应。
  船娘正色道:“是真的。在澄衣江上有一段,每逢十五圆月之夜,就能听见山里有人唱歌。是女人声音,但长什么样儿,高矮胖瘦,多少个人,我们都不晓得。但唱得可好哩,我们都说,那一定是山里的甘露仙,趁着月儿和天上的仙人相约。”
  对这种传说,孙荞向来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但江雨洮难得正经:“是的是的。”
  初四没好气地怼他:“难道雾隐山里真有甘露仙?”
  “不是甘露仙,是沉青谷里囚禁的百灵。”江雨洮合起扇子,往前方遥遥一指,“就在前头,恰是我们此行目的地。”
  他扇柄指示的方向,正是澄衣江上最狭窄最险峻的犬牙滩。
  第14章 暝暝歌01
  有人赤足跑过山路,啪啪啪,啪啪啪。黑泥路上石子虽然圆润,仍硌得她脚心刺痛。
  身后没有人追赶,只是她心跳剧烈,耳中嗡嗡尽是风声,树影也变作能吓人的怪兽。
  月光隐隐照亮前方。被高树包围的山崖透出一处恰好能容人钻出的空隙。她终于站在崖上,怀中的东西润湿了她的前襟。下方澄衣江滚滚黑水,头顶白玉盘雪亮月色。她脱下外衣,把怀中之物裹紧后用尽力气,抛向澄衣江。
  那团东西在月色里直直坠落。
  她自己也差点栽下山崖,险险地扶着树干站定。探头往下看,她已经瞧不见那包东西落在何处,连落水的声音也被山风带走。她按了按胸口,扯下树叶擦净双手,回头钻入林中。
  林子里有人喊她:“朋儿——”声音是小心翼翼压低了的,生怕被夜间什么东西窥听。
  她没应,但立刻振作精神,加快脚步朝同伴跑去。
  那包落入澄衣江的东西散在犬牙滩上,有的被流水冲走了,有的落在岩石之间,一浮一沉。
  艰难在犬牙滩穿梭的船只被这些东西轻轻敲打。有人从船头探出脑袋盯着发出声响的船舷,因看得不清楚,顺手挑过一盏提灯照明。
  “妈呀!”江雨洮在船头忽然大喊,“这什么玩意儿?!”
  灯烛照亮一小片江面。巧妙绕过犬牙滩乱石的船只旁,是浮沉不定的几只断手。
  山中精怪故事多,一路从池州往沉青谷去,孙荞不知听了多少。
  “甘露仙”是最常被提起的名字。传说中,甘露仙是寄宿在水井的精怪,身影飘忽,作长发女子打扮,胆怯、秀丽。她从井水中诞生,与大地、水脉相连,是最干净无垢的东西。谁家水桶落入井里,只要在井口呼唤甘露仙,隔天便能在井旁找回自家的桶子。若有小童不慎落井,甘露仙也会卷起一股湿润的旋风,把小孩儿稳稳当当送到地面。她是善良且永远无害的。
  传说越说越玄乎。渐渐的,有山民会祭拜水井,供奉甘露仙。但又有请神人提醒:甘露仙不食人间烟火,不受俗世供奉,这些东西反而会令甘露仙失去法力……林林总总,各有说法。
  孙荞只当传说来听,并不放在心上。江雨洮几人倒是听得津津有味。
  船娘和船家故乡不在一处,俩人讲述的甘露仙故事总有出入,但却在一处极为相似:甘露仙深夜会从井中爬出,坐在井沿上低声歌唱。她歌声清澈,能令山谷沉寂,万物苏生。而这歌声也往往引来不知就里的山民。甘露仙只化出隐约人形,还未能学会怎样变化人类女子的脸庞,她自知羞耻,总是掩面歌唱。但若有不怕死的山民窥见甘露仙那张无法形容的古怪脸庞,便会被甘露仙立刻撕碎。这些碎肢会出现在不同的水中:井水、溪水、池塘、河水……是甘露仙对冒犯她的山民的警告。
  “你们不觉得这故事不对劲吗?”孙荞曾这样问。
  前半截,甘露仙还是温柔可亲、救活小童的好精怪,后半截却变成被人看一眼就要杀人碎尸的坏东西。孙荞常跟儿女讲山中故事,两个孩子脑子灵活,总会问她许多刁钻问题。若是两个孩子现在听见,一定也会问同样的问题:甘露仙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坏?
  在没看到江雨洮捞起来的断手之前,孙荞也以为传说只是传说。
  断手足有五六根,江雨洮捞到一半,被船娘打了一木桨,不得不放弃。据他所说,江面上还浮沉好几只,可惜竹竿子不够长、煞白脸皮的船娘又太凶,否则他一定要全都好好捞起来细看。
  “好东西。”江雨洮把断手们摆在船上,薅下一只黄玉戒指,“这个,少说十两银子。”
  他妙手空空,是池州城里小有名气的盗贼,没人怀疑他的论断。江雨洮捞起的四只断手,只有两只看起来属于同一个人,另外两只一者粗大,一者纤细且指尖涂丹,但共同点是:指根全都有扳指或戒指。
  初四也不得不对江雨洮生出钦佩:茫茫江水,他得多么眼疾手快,才能准确打捞起四根有东西可薅的残肢?
  孙荞却注意到这些残肢的手指内侧与掌心生有厚茧,就连那明显属于女子的白皙右手也一样。“都是练武之人。”她说,“看这指节变形情况,应该都是高手。”
  船上数人面面相觑。初四来自官府,小寒只是个卖水滑面的,孙荞远遁江湖,三人齐齐看向江雨洮。江雨洮连连摆手:“我也不懂,谁能凭断手认出门派啊?!”
  初四:“最近江湖上死了什么高手,你晓得不?”
  江雨洮:“我被你们孟大人关了多久?我上哪儿晓得去?”他说着戳戳断肢,“瞧这些东西,如此新鲜,想来都是这一两日内出的事儿。”
  “……甘露仙杀的人?”小寒问。
  无人回答。江岸两侧群山环抱,孙荞忽地生出一种奇特寒意。
  船家谨慎,足足花了两日才经过长达十余里的犬牙滩。驾船的人不知道船只应该在何处停泊,坐船的人之中也只有江雨洮知道目的地何处。
  “沉青谷入口隐蔽,若不是我认得苏盛南,曾在谷里出入过,我也绝对找不到那地儿。”船只在一处乱石停下,江雨洮跳到石头上,摇着扇子,“江湖中最难以接近、最难以……”
  与船家辞别后,一行人跟着江雨洮钻进树林。小寒身体虚弱,喝了药汤后昏昏欲睡,孙荞与初四轮流背着她。江雨洮一路行得十分谨慎:密林中偶尔会出现一截石板铺好的小路,走上十几步便消失了,江雨洮不知如何寻路,总能在潮湿的密林中不断地找出石板路,一截一截地,往山里延伸。
  孙荞试图记忆,但很快发现,江雨洮带他们走过了几段重复的石板路。她不知道这是入沉青谷的必然之路,还是江雨洮故意扰乱她的思维,因情势不明,便闭口不言。
  渐渐的,林子越来越密了。沾满露水的树叶拍打孙荞的脸,她耳朵一动,听见密林之中,远远近近传来无法辨别声源的脚步声。
  有人也在林中赶路,和他们一样。
  但树木茂密如墙,他们根本无法相互窥见。
  江雨洮忽然抬手,示意众人停下。约莫等了一盏茶功夫,附近的脚步声消失了。江雨洮招招手,继续往前走。孙荞却盯着他的手指。
  从断肢上扒拉下来的那只黄玉戒指,江雨洮正戴在右手中指。
  察觉她的目光,江雨洮干脆举起手,在众人面前晃了晃那只大得夸张的戒指。
  “这是……”江雨洮才刚开口,密林之中忽然有箭矢破空!
  那箭纤细、迅速,孙荞离江雨洮尚有几步距离,根本来不及救援。箭从林中飞出,如同射箭的是林中静立的树木,来处竟然没有一丝人声。
  江雨洮手中扇子一拨一挡,将那枚弩箭抓在手中。箭尖划破他虎口,瞬间便滑出一股黑血。
  好凶的毒箭!孙荞心中一突:此行事关重大,无论为小寒,还是为她自己,江雨洮是进入沉青谷的钥匙,绝不能出事。她两步跃到江雨洮身边,抬头看箭射来的方向。
  一个年约十六七的少年人站在树枝上。那树枝分明细弱,少年却站得轻盈万分。孙荞一瞬间辨不出少年是男是女,只觉得此人太瘦,面上覆盖的树枝面具太古怪,手里握持的黑色弓弩与这静谧、清明的树林太格格不入。
  “朋儿,是我。”江雨洮迅速点了手上穴道,以免箭毒扩散全身,抬头笑道,“怎么,认不得了?”
  “江雨洮,你烧成灰我都认得。”树上之人说。
  声音清脆,是少女的嗓音。
  但她手中的弓弩始终没有移位,新的弩箭已经压在槽中,正对着江雨洮胸口。
  “你应该也记得谷主曾说过的话。”朋儿平淡开口,“‘再见到那姓江的,格杀勿论’。”
  第15章 暝暝歌02
  三人齐齐看向江雨洮。
  江雨洮还在船上时,曾吹嘘过自己与沉青谷谷主苏盛南乃歃血为盟的好兄弟。孙荞对苏盛南其人毫无印象,但听江雨洮说,沉青谷原本就是学医之人向往的地方,只是江湖中从来低调,也从来不以江湖门派自居,这一情况在六年前苏盛南接手沉青谷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沉青谷中原本有许多医家派别,苏盛南成为沉青谷主人后,渐渐收拢了这些愿意归顺自己的派别,并开始无比积极地参与江湖事务。从主动承担救治江湖人的责任,到频频拜访其他江湖门派,与各门宗主、教主称兄道弟。此举出乎江湖人意料,但也确实在短时间内极快地令“沉青谷”和“苏盛南”成为人尽皆知的名字。传闻四年前回想堂堂主与魔教殊死搏斗,身负重伤时,苏盛南以三根银针与阎王抢人,最终救活半死的老堂主,从此被赫赫有名的回想堂奉为座上宾;又有传说金月楼公子不幸陷入南疆陷阱,身中九九八十一种剧毒,皮肤溃烂手脚断裂,也是苏盛南,提着他的鎏金檀木医箱,在金月楼呆了三天,便从鬼门关夺回金月楼公子一条性命,甚至留住了他倜傥风流的样貌身姿。
  苏盛南出名了,但也仍旧十分神秘。寻常江湖人很少见过他,他也很少愿意出手为寻常的江湖客诊治,能劳烦他出山、劳烦他亮出问医绝技的,都是江湖中大名鼎鼎的人物。沉青谷更是名声大噪,却仍旧难以随意进入。
  孙荞听了,只觉得此人颇有运营之计:没有什么比一个出名但难以接近的门派,更容易成为江湖传说的了。
  江雨洮与苏盛南结识,正是在金月楼遭遇极大危机时。金月楼富裕,金月楼中更是极多貌美的男子女子,江雨洮听闻大厦将倾,自然想去浑水摸鱼。他在金月楼附近徘徊时,救了落水的苏盛南一命,从此与苏盛南变成了生死之交。
  孙荞自从察觉江雨洮说话不仅不实,便决定连笔画都绝不信他。但船上其他人,甚至包括初四,都被江雨洮口中的江湖故事吸引。他们对沉青谷和苏盛南充满好奇,对苏盛南的“好兄弟”江雨洮更是生出无尽钦佩。即便孙荞反复提醒“沉青谷就在澄衣江畔,苏盛南怎可能不会水”,但无人在意。
  但如今,树上的少女朋儿一句话说完,所有人目光都凝注在江雨洮身上。
  孙荞眼前一黑,又想杀人了。
  江雨洮面上全无平日的吊儿郎当。面对那位比小寒大不了几岁的少女,他如临大敌,面皮绷紧,一双眼睛死死盯紧青黑色的弓弩。而孙荞已经发现,他被毒箭划破的右手正微微颤抖。
  “你知道我为何而来,”江雨洮说,“为谁而来。”
  朋儿的手没有放下,但也没有射出蓄势待发的短箭。她盯着江雨洮,仿佛审视这位速来半真半假,如今却难得正经的青年。
  她目光落在初四和小寒身上。
  “为何带寻常人来沉青谷?”她问。
  “救命,请谷主救我妹子一命。”江雨洮答。
  “江雨洮,你真是好笑。”朋儿说,“自己妹子危在旦夕,要求我家谷主想救,自己却另有图谋,要从沉青谷里抢走……”
  “你也可以跟我一起走。”江雨洮说。
  朋儿忽然便停了口。
  “你们都走。”江雨洮继续道,“我去年离开沉青谷的时候说过,必定回到此处,必定……朋儿,外头比这里好千倍万倍。我已经找到可以收留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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