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 第169节
符慎顺手揽了他一下,又松开,低声道:“我们燕王,并不出宫,兴许是不习惯。”
公孙渊有点冤枉。
官居上卿,还有点被俩年轻人排挤那意思。这老头拢住袖子,本是想问:为何,这两位闹着要出宫?恐怕不妥。
但他看见,楚阙和符慎也极兴奋之后,顿时没得说了。
燕珩身着雪色袍衣,绣花都是最低调的纹样,别一支素色玉簪。若不是有心人,也瞧不出什么端倪,只看着神容非凡,气势华贵,像是高门大府中的新贵老爷。
再看旁边跟着的,同样挺拔健阔,青袍束腰,银冠簪发,最是飒爽飘逸,像是戎武之气。
兴许是兄弟二人。
再后头不远处,便是随行的三位。
大约是怕凑在一处实在惹眼,他们便间隔三五米,只随意跟着。
秦诏带人转过茶楼,去听台上唱歌弄曲儿;又带着人驻足商贩摊前,捡了几个铜板买小零嘴儿。燕珩蹙眉,别过脸去,并不吃。
秦诏倒是吃得津津有味。
“燕珩……”
那话才冒出来,秦诏又闭嘴了,生怕叫人听见,他凑到人跟前儿,问道:“燕珩,你就跟我说说,你的字叫什么嘛。若不说,我在外头,倒没法寻你了。不敢叫人听见……”
燕珩轻笑:“那就住嘴才好,省得聒噪。”
秦诏挂住他的窄腰,堂皇站在街上:“夫君——”
身旁走过的两个妇人,诧异地扭头看了他们一眼。
在外头,无法动用武力和权柄的燕王,显然有点无措。燕珩抬手,给人嘴捂住了……他脸色微变,只好压低声音道:“伯瑾。”
秦诏仍不撒手,笑眯眯地往人肩头靠:“伯瑾,夫君……”
燕珩睨了他一眼:“再不住口,寡……我就剥了你的皮。”
秦诏捏了捏人的腰肉,方才松开,但那笑容肆意,开口也混不吝的:“伯瑾休要动怒,这会儿在大街上,杀人可是要送官的。若被人捉住,最后……必要送到秦王面前——‘问罪’。到那时,可不好糊弄呢。”
燕珩哼笑了一声:“那秦王也得有问罪的本事,才行。”
秦诏笑而不语。
两人走在街头,昏色漫灌,灯火与月色倾泻,将整个临阜映照得绚烂而热闹。
秦诏便道:“才不过两年,临阜已经比往日还要繁华温暖,伯谨,你瞧,这样难道不好?咱们何苦再打仗呢。”
燕珩沉默片刻:“若是秦王的主意,便是为着说服我,抑或‘投降不战’,也不必拿临阜之繁华当幌子。”然而,他转过眸来,却又说:“不过……秦王治下,尚可。”
秦诏愣了下。
燕珩这是说他……治理江山还算不错?
被人夸得喜不自禁,秦诏露出笑来,正要讨骄;远处,忽然一声大喝——“且说那秦王暴戾,好大喜功!”
被骂了一句的秦诏:“?”
他扭头看过去,瞧见一处繁华酒楼外头,支起来一道摊子;所设的三寸小台之上,站了个容光焕发的老头,正预备再说下一句……
秦诏不敢置信地回望燕珩,委屈道:“他骂我!伯谨——他骂我?”
燕珩忍笑:“说得不错,甚有道理,过去瞧瞧才好。”
说罢,也不顾秦诏那副委屈的神色,便阔步朝那道摊子走去。才迈出去两步,耳边就响起来那老头的下一句话:“再有那燕王,针眼大的心胸,也不容人!”
燕珩顿住:……
这老匹夫,该死。寡人何时心胸狭隘了?
秦诏“扑哧”就笑出来了,他快步跟上,挤在人跟前儿,轻声道:“你方才还说有道理呢,这样一看,才知道他冤枉人,说得竟没一句可信的。”
“咱不听那等话,都是说书唱戏,当不得真。”秦诏道:“咱去别的地方转转。”
燕珩轻哼,却径直走过去了。
——他倒要听听,外头的人是怎么看待他的。
“昨儿,咱们说到秦王灭赵,乘人不备,攻破临阜。因此,说他好大喜功,那可是半分不假,凭着天子亲军、搜过来的俘虏,四处征战,杀得是片甲不留,血海翻滚!”
“有了六国,他竟还不满足,非要将赵国也吞下去,搅得天下不安,四海不宁——”
围观群众饮茶,接话:“暴戾贪心!”
“正是如此。”那人继续讲:“闻说他,侵占宫妃美人,日夜笙歌,那漂亮的,不管大小全都占下,再说那等瞧不上的、男子之众,便通通杀了!这等好色之徒,才得天下,就暴露本性,大兴土木,盖得那样多华奢宫殿,只为酒池肉林!岂不可恶?”
“可恶!”有人接:“前些日子,他还选了一批少年入宫!这我可是听说了的!”
“正是,谓之荤素不忌、男女不拘,好色成性,暴戾毒辣。”
秦诏被这句话噎住了,那口气激昂、用词刁钻,众人纷纷附和,骂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他嗓子沿儿里哽住一口气,扭头看燕珩:“他……他,怎么污蔑人呢?”
燕珩哼笑,“活该。”
——谁教你成天介不管不顾。
骂够了骂足了,他才道:“不过呢,这秦王倒有一样好。”
秦诏都急了,站在围观群众之中,追问道:“哪样?”
那人看了他一眼,笑道:“小兄弟别急,这就说到了。那秦王虽有千般不好,却是个猛将,在战场上,那叫一个勇武,可谓是以一当百、视千军万马为无物!凡是数得上名儿的将军,再没有哪个,不被他生擒过!”
接着,就是对秦赵之争并临阜之战绘声绘色地讲述。
那场面之宏大,秦诏之勇武,并捎带着符慎,一块讲了个遍。虽然有夸张的成分,但还算基本属实,可给秦诏夸得心花怒放。
他歪头看燕珩,笑眯眯地:“伯谨,你认真听,这一段,可一定得认真听!他说的,这些都是事实。”说着,他趴在人耳边道:“我在战事上,正是这样勇武,比符慎还强呢。”
燕珩没说话。
那人话锋一转,再度数落了秦诏一顿,才道:“战事初定,他还要作甚?这才知道,他竟欲请天子下榻,来临阜共商大是。你们说?那位,能来么?”
大家急了:“来了,还不被他捉住?他这样狂放,岂不是连天子也不放在眼里。”
“要么说呢!”
“天子何惧?故而下榻临阜,本是好端端地商议,却叫秦王搅了局!列位!——”他卖起关子来,说道:“你们猜,这秦王,做什么?”
“投降?”
“要与天子瓜分天下?”
“扯破了脸皮?”
——“非也!竟都不是。”
“哪知道,那秦王假意投降,将人哄骗过来,竟看中了天子!”
围观席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席间有个粗汉啐了口瓜子皮儿,问:“啥意思?”
人群反应过来了,大家爽声大笑:“去你的,胡说八道。你这说书,说书,净胡扯呢!闻说天子丈八,威风玉立,提刀立马,连符将军都奈何不得。”
那说书人也不恼,嗤嗤地笑了两声:“哎,你们别不信。老汉我才听时,一样不信——咱只说接下来的事儿!前头提过,燕王心眼正小,叫他这样羞辱,岂能善罢甘休,竟当即震怒,起兵强攻,要直逼临阜。”
“吓得秦王告饶不迭,却为时已晚!”
“两人驱散民众,奔逐战场,狭路相逢,还不打个天昏地暗?……”
那战斗场面说得实在夸张。
秦诏心道,前头那句“看中燕王”勉强算作真话,可后面的便全然成了假的,都没一个字儿对得上。
楚阙和符慎两人,相互瞅着,听得咯咯笑——“嗳,我给他弄到侯爷府,没事儿就给咱俩编故事听,可好?”
符慎努努嘴,示意他去看燕珩:“喏。”
燕珩神色复杂,他仿佛实在猜不透,怎么能将是非传成这个样子。
紧跟着,就说到了他本人:“天子降生之日,先王曾见九龙真神降世。那夜,月如银盘,蒙晕紫光,照得整个燕国山河如昼,全国上下,举众皆知。”
有混迹在其中的“燕国人”做证:“这是真的!那年我才十六岁——三十多年前的事儿了!”
秦诏盯着燕珩看,吃惊不已,燕珩却只哼笑。
楚阙也小声问,得到了符慎的点头认证:“嗯,是真的,我爹说过。”
楚阙“啊”了一声,当即心里咯噔一下,坏了,这位要真是神仙下凡,那他们王上也忒的胆大想吃天鹅肉了。
“传闻那位是真神转世,上可传达天听,下可指挥阴兵。”
燕珩:“?”
秦诏忍不住去捉他的手,问话都小心了三分:“你该不会……真会指挥吧?”
“不止身姿威武,更兼貌美风流。这二人初战在昌良,只见乌云蔽日,刀剑激鸣,天子御马疾驰,身手快如雷霆,大喝一声‘你这贼子’,而后刺出长戟……”
“秦王那心口差点被人刺中,满面血色,后背又来一刀,小腹也被人捅穿,前胸后背砍得仿佛烂肉……”
燕珩听得心口一紧。
秦诏嘟囔:“就只一刀,哪有这样严重……若砍成这样子,岂不是不能活命?”
“天子将要擒杀这贼子,才要挥出手中利器。说时迟,那时快,又听得大喝一声‘且慢’,迎来又来了一个魁梧猛汉!列位,你们猜,是谁?”
“正是那逆贼将军——符慎!这小贼护主心切,忙将秦王护在身下……”
逆贼?
符慎愣住,咬在嘴里的糖葫芦突然不甜了:……
他瞅着秦诏的后脑勺,狠狠地剜了人一眼,又跟楚阙抱怨:“哎,我去救命,怎的倒骂我逆贼——?”
楚阙替人打抱不平,开口喝倒彩:“你这老头,人家符将军是咱们大秦的功臣,怎么这样说的?”
燕珩和秦诏对视一眼,都没好意思说话。
符慎忙帮腔:“就是的!”
“嗨,这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儿子打老子,岂不是天打雷劈的罪过?”
座下哈哈大笑,都听出来了老头骂人的意思,明着是说符慎与符定两军对垒,实际上,骂得,却是秦诏忘恩负义,转头要打燕珩。
紧跟着,底下人催他:“你快说说,那秦王伤成这样,怎么又好了呢?”
“且说这秦王倒在战场上,叫人救出去,吃了数不尽的汤药,那些时候,连临阜的药铺都涨了二倍不止呢!岂不全靠一口仙气儿吊着?身上数处伤口溃烂,连医师都说救不得、眼见无力回天!这秦王趴卧在床上,奄奄一息、将要咽气,竟仍伸长了脖子,急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