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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西堂 第159节

  倒是相宜睡得呼呼的,并不放在心上。
  第二日,相宜笑眯眯地和人碰头:“诶,老弟,我没说错吧?早见他携天子亲军镇压四海,便可知,此人非同寻常。”
  公孙渊拢袖子,瞥了他一眼,没吭声。
  “老弟以为如何?”
  公孙渊被人问得不耐烦,才道:“不如何,可怖。”
  相宜笑:“那时,秦王杀卫抚,确实将我吓得不轻。不过眼下再看,秦王有虎狼之心、鹰隼之志,正该这样的杀伐果断。老兄我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定论!”
  “什么?”
  “有了秦王,我的官运,便要自此开始咯!”
  公孙渊摇头苦笑,“我说,你还是顾好自己,谨言慎行吧!你既说他、说他狼子……”说到这儿,他又停住:“既说秦王志向不浅,知人杀伐果断,于他面前,便不要惹乱子。”
  相宜点头,自觉胸中大志将要长舒,不得不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来。他眯眼,迎着来接的马车方向投入视线,却被路上的一湾水坑所反射的日头,照得眼底湿润。
  时来运转,快哉!
  他做这个小尹,也做了许多年,守在燕王身边,那位却压根不看他。他心道,也许他的官运与宿命,不在燕都,而在几百里之外的临阜。
  这些时日,他总想起那个雪日来,想起秦诏抛落那道大红披风的单薄身影,和其瘦削脸上阴鸷的眉眼、略显沉郁的神情,然而,那小儿却总端着最后一点寒酸的风骨。
  这点寒酸被燕宫的华奢驱散,那风骨,也在燕珩无底线的纵容和骄养之下,诞化成了更深重而诡谲的野心。
  相宜仿佛才恍然大悟:“你看,他野心那样大,原是想要天下。”
  公孙渊叹息,“未必只是天下。”
  “那还能有什么?”相宜笑容可掬地坐进轿子里,忍不住重复与人道:“当年,我去秦国之时,可不是这样的光景。”
  “你瞧,这样敞阔华丽的轿子,是来迎咱们的。”
  公孙渊本不想和他同乘一轿,却不得已被人拉住了,只得跟着上轿坐下:“我说老兄啊,你可别忘了,那临阜还有一位呢!”
  相宜乱猜:“眼下,会不会燕王已被囚禁了?若是自愿,叫人攻破都城,不战而败,倒是荒唐。秦王狠戾,兴许勉强留人性命,做个幌子。”
  “说不准,背地里怎么折磨人呢。”
  秦诏是想折磨那位来着,却不是寻常意义上的折磨。
  公孙渊皱眉,听他说完,口气更是一句比一句沉重:“那是天子,天子!周朝八百年,任凭谁来做王,纵是名存实亡,也要尊着那位天子——若是如今,燕王做了天子,那是什么意思?”
  “王侯之诸,仅剩一位。其余的都在牢里,有什么可担忧的?左右不过是他二人说了算。”
  这话停到这里,便没法再接下去了。
  这二人朝着临阜去的路上,外头就传来消息,说是楚淮镇压逆贼,如今凯旋,天下震惊。不日,从燕国来的官员轿子落地,城门前挂的,竟是那位楚王和其家眷的尸身。
  此举无异于昭告天下,四海归一,是实权,并非虚言。
  天下有秦。
  亦有虎狼秦君,挟天子以令强燕。
  公孙渊掀开轿帘抬头看了一眼,身子都僵住,停顿片刻,便忙示意相宜过来看。
  待搁下轿帘,相宜也一头冷汗,跟着抖了抖胡子,“嘶,还、还真是……心、心狠手辣。”
  这么一吓,那点肺腑里的期待之语,尽皆散去了。相宜忍不住回忆卫抚之死,又问道:“以燕军之力,迎回燕王,也不是行不通吧?”
  公孙渊“啧”了一声:“我说老兄,你就管好自个儿,上头的事情,自有主子们操心,若是主子们说了定论,咱们就只管做好事情!”
  “再者,当日我们与秦王交往,有那等纠葛。虽说是帮了他,却也不算安全。他不杀我们,反将我们迎至临阜,已经算是表态。”
  “我们二人,自乖顺为他二位鞍前马后便是!若能保住性命,再图个富贵无虞,已经大大的好事,旁的,勿要多说。燕王若是知道,当时燕都之城门与燕宫内防图,有你我之力,必要杀了咱们的。”
  “此事,在秦燕之争,不在你我。成王败寇,非咱们二人所能左右。”
  那话振聋发聩,也不知相宜听见去了几分,只是神色紧肃了些。因而,他们入秦宫的头一件事,便是先去拜见燕珩,得了警告和应允,才去叩谢秦诏。
  公孙渊现在一看秦诏,就想起城门上那一排飘荡着的尸身,忍不住冒冷汗。但他不知道,那“杀令”是燕珩下的。
  当时,秦诏说:“燕珩,倒也不必杀他,关起来也好。”
  燕珩只冷淡睨他一眼,撂下四个字:“示众三日。”
  心狠手辣也好,薄情寡义也罢,总之,必须死。现今一时心软,日后若给他们可乘之机,江山飘摇动荡,便不知要死多少人了。
  那样的仁心之下,是秦诏也敬畏的手段。
  仿佛,正是因不识疾苦,少了慈悲,反倒能厘清疾苦,多了帝王仁心。这种在生死一念之间的坚决,是经久淬炼出的、被燕正手把手教出来的“规矩”。
  秦诏自以为可亲,笑道:“往日里,得两位大人照拂,本王才有幸……坐在如今的位子上。现今,有一样大事可做,本王细想了三日,方才觉得,由你们两位来着手,再合适不过。”
  相宜便问:“是什么?”
  秦诏将革新大业与人说了个明白,又道:“你自捡了要职去做,本王与你撑腰,但哪里有不服的,自当禀告上来,该怎么做,想必大人有经验……”
  公孙渊没吭声,倒是相宜千恩万谢,答应得爽快。
  秦诏并非不知他的秉性。
  那点盼着升官的渴望,以及墙头草似的摇摆之心,阳奉阴违地圆滑手段,虽不入流,却非常有用。变国为邑,跟下头人打交道,派这些讲究风骨的文臣下去,必定要吃瘪。
  秦诏眼下缺的,就是这样一个逢场作戏的油子。
  相宜作舌人之时,打点一路,那行事做派,略显欺软怕硬的性子,略施小计,仗着手中鸡毛似的权力,便将那些走马官训得心服口服,还感恩戴德。
  用小恩小惠,换取丰厚报酬,相宜最懂根本。
  凡在他手底下过的,就算知道他贪吃了大头,却拿捏不住这位一点话柄。那样的机灵,用在关键地方,便是一把锋利的刀。
  国之栋梁,不可缺风骨,然筑基之底,却未必全是珠玉。——现今亟待整顿县乡一级官署衙的秦王,要的就是这等人。
  再有个勒住紧要、把握要政的公孙渊,此事,有大半可成。
  两人受命而去,秦诏心中满意,含笑垂下眸来。
  他才捡起桌案上的册子,预备细看,忽然又想起来公孙渊当时受罚,并不曾将他招供之事,不由得勾唇轻笑了一声。
  方才,也该再问一句的。
  也不知道,他们方才去拜见燕珩之时,燕珩可与这二人说了什么?有没有追问当年之事,抑或疑心有他?
  接连这近乎两个月下来,有燕珩下的死命令,秦诏都没敢再路过凤鸣宫。
  既不敢请安拜见,也不敢传信通达。都是叫那两根手指惹的祸,现如今,燕珩看他,总是警惕戒备,仿佛自个儿要当场吃人一样。
  秦诏有三分后悔,那夜不该太猖狂,将人折腾到半夜的。
  他正想着,叫德元私底下去探探口风。
  那头小仆子就来传话了:
  “太上王有令:说是新割的鹿腿,和才足月的羊羔,请王上晚间去用膳。”
  秦诏大喜,才站起身来,因想到了别处的紧要,复又坐回去了。
  他清了清嗓子,不太自在地说道:“咳,那、那什么,与父王说,本王晚间便不去用膳了。近日政事繁琐,实在抽不开身。”
  小仆子歪了歪头,仿佛早有防备似的:“王上,太上王说了,若是您不去,日后再也不用去了。”
  秦诏:“……”
  到底还是斗不过那位。
  秦诏仿佛勉为其难似的,强撑着面子说道:“既然父王这样诚心,盛情难却,本王也该去尝尝,回去传话,待会儿,本王就到。”
  说着,他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端起册子来:“嗯……本王处理完手头上的政事,便去。”
  小仆子答是,转身便要告退。
  才走到门口,秦诏又道:“哦,对了,传下去,日后都不许再称‘太上王’,只说‘天子’、‘燕王’,什么都好,总之,不许再叫太上王。”
  第110章 绝久长
  秦诏的命令不虚, 他不仅不让底下人叫太上王,自个儿也咬死了牙,在心底暗暗发誓, 定不能再喊一句父王了。
  因而,他表现得极其矜持, 就连德福看了,都觉得怪怪的。
  燕珩唤人布了两张席, 然而自个儿的帝王席偏侧, 紧挨着的地方,却另有一席, 相对而坐,可对杯共饮, 分羹而食。
  秦诏进殿之后,行过礼,居然视而不见地坐在远处, 而非燕珩身旁。
  德福那会儿还没看明白, 只有叫人将桌案上的杯盏挪过去,替这位秦王也布下一份子。
  秦诏开口, 头一句不是撒娇, 也不是那句“我想你, 我好想你,想得快死了”之语,而是句客气的寒暄:“如今已过二月,天气转暖,不知您,近日觉得可好?”
  燕珩抬眸,看了他一眼。
  那位仿佛没反应似的:“尚可。”
  秦诏便又道:“兴许要少减些衣物, 我还怕有倒春寒,再伤着您的身子。说起来,自拓宽三尺,添足了炭,我多问了几次,都说殿里暖和许久。”他自认为说的是要紧事儿,神情还算严肃:“我已经嘱咐了下人,并不要停下,免得骤然凉下去,叫您不舒坦。”
  燕珩还是那副冷淡的姿态:“嗯。”
  秦诏几度想追近前,到底又忍下来了。他道:“您今日,怎的想起来,召我一起用膳?”
  ——燕珩,你是不是想我了?嗯?你定是想我了对不对!
  秦宫里的规矩,惯常是将每日最足的饮食份例,递给燕王过目,待燕王定下要吃什么之后,由燕宫里来的厨子选取食材。
  待一切安排妥当,方才将剩下的往秦诏宫中递送,再之后,依份例分发。
  这满宫里,没几个主子,几乎全是为了将燕珩伺候好。
  燕珩听见那话,便回道:“这鹿肉与羔羊最细嫩的地方,便在此处。怕秦宫的厨子糟践了,便请秦王来尝尝……”
  秦诏笑眯眯地望着人,心想燕珩可真体贴,竟连这样的地方都想去了。阳春月,配这等温热滋补之物,最是好的,再有两盏金爵,吃得是陈年佳酿,岂不快意?
  秦诏去扶杯子,“许久……许久,没见您了,倒是。”
  ——燕珩,我想你想得心肝都碎了,难道你却不想我?
  燕珩微笑,饮酒,平静道:“也不算久。”
  ——比起寡人坐在燕宫里等你的日子,才不过几天?
  秦诏不似平日里那等馋,纵然殿内好似飘着燕珩身上、脖颈间的香气,他不断地吞咽,却不敢狂放一分,只是若无其事地将目光从他脸上挪开,强克制着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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