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 第133节
小仆子们候在殿外,左右相觑,身子躬得更低了。他们害怕,那两位在里面,不会真的打起来了吧?
打没打起来不知道。
但晚宴上,符慎看着秦诏嘴唇破皮,肿起来,倒是关切地问了一句:“王上,您的嘴,这是怎么了?”
秦诏轻哼了一声:“吃蜜的时候太专心,撞到柱子上了。”
其余人纷纷露出一副诡异神色,那为啥燕王嘴唇也肿了?难不成,你们两位,一块吃的蜜,一块撞的柱子?
秦诏道:“燕王临视,下榻行宫,本是一件值得欢庆的大喜事,咱们不提这个,只专心吃酒才好!”
燕珩就座。
秦诏就坐在人副首。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个儿好像还是那道矮他三寸的桌台,因想起来这茬,腹中委屈顿时涌上来了……
他扭头,跪坐,一面给人斟酒,一面哼哼。
燕珩道:“如何?秦王不情愿?”
秦诏答道:“情愿,给您斟酒,再没有什么比这更情愿的了。只是,矮了几分,够不到。”
“嗯?”
秦诏不敢说,只得摇头:“是我胡说,我只是想问您,方才说的那事,您考虑得怎样了?”
燕珩冷哼一声,被人勾起回忆,哪件事?遣散后宫?……
帝王沉默片刻,压根不理他,反问年予治:“那玺印,还要多久送过来?这天子行宫,藏了些咬人的毒虫,逢着盛夏,扰人安宁,寡人住不惯。”
“咬人的毒虫”秦诏接话:“您才来一日!做什么那样着急——”
“哼。”燕珩饮酒:“才说了,躲着毒虫。”
秦诏道:“再没有了,我的王!什么毒虫,我方才已经将那放肆的小东西捏死了,您奔波辛苦,就再多住些时日吧!”
年予治也道:“正是如此,玺印还须月余,方才能……”
燕珩毫不担心此处有什么危险,当即将话摔在秦诏脸上:“你们也不必糊弄寡人,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再半月,寡人便要离开,到那时,见不到玺印,即刻开战。”
一向不喜战事的燕珩,仿佛被人耗尽了耐心。
秦诏不敢吭声,只得说道:“半月?……半月也、也能送到。”
燕珩这才“嗯”了一声,接过他递上来的酒杯,一饮而尽。那是何等的豪气?论吃酒,秦诏在人面前,实在连蚂蚁都算不上。
好在,他提前请了一帮救兵。
秦诏一面给燕珩倒酒,一面扭过脸去,朝大家使眼色。所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们早就心中有数,见这架势,也只好迎头赶上。
符定看见了。
但他压根没什么反应。
大家收到秦诏的意思,开始给燕王频频举杯,那好听话一箩筐,恨不能将他吹得如仙人一等。
燕珩哼笑,睨了秦诏一眼。
秦诏忙扶住酒壶,讪讪笑:“我也不知,他们竟这样崇敬您……”
酒过三巡,秦诏才从燕珩脸上捕捉到一抹粉色。但瞧着,神色分外清明。他心中着急,想再叫人帮忙,一扭头,便傻住了。
秦诏:……
座下躺了一群,全吃醉了。
再看燕珩,仿佛没事儿人一样。
他神色震惊,左右相顾:不是??
符定老儿淡定地吃了一杯酒,笑道:“秦王有所不知,咱们燕王千杯不醉,饮酒如水,乃是谦辞,并非比喻。”
秦诏:……
他知道燕珩酒量好,但也不至于这样好吧?
他以为,往日里吃酒,是群臣不敢劝,至多不过足饮,今夜吞乎百爵,竟也无事?——
那场筵席,仆从们捞起一大堆人。都吃倒了,便散得比往日还快。
燕珩抿唇,拂袖起身,小仆子们眼尖地扶上去了。
秦诏也忙跟上,使了个眼色,将小仆子撵走,自个儿又扶上去了。他一手揽住人的肩膀,一手回握人掌心,似搀似抱的凑上去。
两人沿着夜色,自那开满芙蕖的水榭池阔道之中穿过。月光垂落,洒满长阶,给馥郁满塘的水中仙渡了一层柔光,仿佛沁润的绸缎肌骨。
秦诏刚要说什么,便听见燕珩轻叹息,只好将话又咽回去了。
燕珩顿住脚步,道:“说罢。”
秦诏这才歪了歪头,借着月光去看他的唇:“燕珩,你还痛吗?刚才是我混蛋,不知轻重。”
燕珩抬眼,盯着他看。
不知是不是因为吃了酒的缘故,他在秦诏脸上,瞧出一种伤感的隐忧来。如今,他虽威名远扬,在自己跟前儿,却仍是这样的诚惶诚恐。
燕珩停顿片刻,忽然道:“秦诏,寡人知道,你长大了。”
秦诏不知他为何要这样说。
能够为自己的“长大”下一个定论的人,难道真的将他视作秦王,而非那个十三岁时的孩子吗?
“若是你想,寡人可以将秦国,原封不动地留给你。”燕珩抬手,仿佛戏弄小孩子似的,捏了捏他的脸蛋:“别的,寡人给不了你。”
秦诏隐忍盯着他:“若你真觉得我长大了,为何仍将我看作一个孩子?我不需要施舍——燕珩,我要的不止是秦土,还有你。”
燕珩轻嗤:“你本来就是个孩子,比寡人要小七岁。今岁,寡人已而立又一,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
“如你这等,年轻稚嫩的爱慕,能够停留几年?帝王薄情,至于恩宠,有谁见过不衰之理?”
“再者,那不是施舍,那是寡人……”
燕珩停住不说了。
秦诏却转到人面前去,抱住他,竟干脆问道:“燕珩,你是不是怕我以后不爱你了?”
燕珩僵住。
秦诏道:“你说小七岁,那样幼稚的爱慕便靠不住。你说人做了帝王,那样薄情的恩宠便靠不住。可是……早先,我还那样小,我更不是秦王,我没有一分金银,没有一分疆土。”
“我一无所有,我爱你。如今,我有了一切,便更爱你。难道……我从你的身体之中长大,从你怀里长大,从你的掌心里长大,也不好吗?”
燕珩听着那话奇罕,轻笑道:“你吃醉了。”
秦诏今日也吃了些酒,但远远没有到醉的程度。
他心里难受,总笃定地觉得,自个儿被燕珩爱着,却又从来不被承认。他仿佛掉进油锅里,叫烈火和热油,烧灼的浑身每一寸,都痛得难忍。
“我没醉,燕珩。”
“我好像就是从你的身体里长出来的……你驯养我,就该是一辈子。”
秦诏将下巴垫在他肩头上,咬住人的脖颈那块软肉,而后松开,恶狠狠道:“我谁都没有了,我只有你,燕珩。你不要抛下我,自己回燕国;更不要撵我走,叫我去守秦土。”
“——好不好?”
沉默良久,他都没听见燕珩的回答。
他无助,怕他父王再不要他了。仿佛这一刻,秦诏又成了孩子似的。
他含着哭腔,便又重复了一遍:“燕珩,你驯养我吧。哪怕杀了我都好——就是不要抛下我,不要撵我走,不要离开我,好吗?”
第96章 世从俗
燕珩安抚地拍了拍他, 从嗓息里挤出来一声叹息:“秦王吃醉了。”
他不应,既不肯正视他的爱,也不肯接受那样诚挚、热切的告白。帝王心中唯一能给予他的, 便是一席宫阙的容身之所、抑或权力庇护下的秦王荣威。
他从记事起,便学着做一个帝王。
帝王, 向来不该有什么真心。
尽管怀里这样的温度,让他恍惚生出一种错觉来:秦诏仿佛真的长在他身体里, 流着他的血痕, 和他融为一体,种在他的肋骨之下、数着错综的脉络, 生根发芽。
十载。
他亲手种出来的一株芽苗,长成风雪里的冷松。
任凭风雪如逆, 他都长得肆意,抖擞。
可这颗小芽苗,一旦被他捧在手心, 便怕了风吹、怕了雨大, 蔫蔫的,要他哄着才肯长出一两片叶子来。
他越是骄惯, 那小芽苗就越爱闹。
燕珩心想, 那是他好不容易养起来的。就这样一片叶、一片叶的数了十年, 才将他数出那等渐愈葳蕤的模样;他哪里这样狠心,就真的弃之不顾。
小芽苗听见那句话,就更不肯松手了。他干脆咬在人脖颈上,狠狠地吸。现今,他不再燕珩要给他添一勺水,他要舔着他的血脉,才能满足。
燕珩轻嘶了一声, 扶住他的腰:“再闹,寡人便将你丢进这两塘水榭之中,叫你醒醒酒。”
秦诏不肯,勾住人窄腰带进怀里,整个人宽阔的阴影罩下来,将他紧紧裹住了。
“燕珩,你若不肯,我们就打一仗吧?要么你杀了我……”
“只要我还活着,我必不会放开你。往日,我推脱不给你玺印,并非为了权力——我连性命都握在你手里,还会跟你抢什么权力吗?”
秦诏吻他的耳尖,满腹浓稠情意都被月光吹散了:“我只想,要那样的爱,拿得出手。不过……我既然答应你了,便不会食言。”
“你说过的话,我都会听。那玺印,十日后,便可运到临阜。算上秦玺,一个不落,八枚。”
燕珩微怔,而后轻笑。
“我知道的,你想要天下,你想做天子,我当然会成全你。但是,燕珩——”秦诏垂下眸来,对他对视一晌,又去吻他的眼皮儿:“不管你是谁,我都会把你抢过来的。”
“我不要天子,也不要燕王——我只想……抢回我的燕珩。”
燕珩扶住人的后颈,缓慢地贴上去,就这样静止了片刻。仿佛那两片温热的唇,是解药似的,叫他暂时纾解内心无奈的烦躁。
秦诏等得难耐,见他迟迟不肯吻自己,便打开唇舌,请他来作客。
可这样柔情接吻的时候,秦诏又想,他就该要天子、要燕王,正是那样锐利而冰冷的权柄,将他的爱人雕琢、铸造成了这样高不可攀的模样。
要他跋山涉水,要他攀越悬崖,非得攀折那一枝孤独摇曳的花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