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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西堂 第109节

  燕珩神色淡定, 悠闲开口:“坐罢。寡人今日无事, 与主母下一盘棋可好?”
  “是。”
  江骊坐下去,仔细捋住袍衣, 那等谨慎的模样和当日戏弄秦诏, 简直云泥之别。如今的天下, 还没有一位,敢在燕珩面前放肆呢。
  “此次来燕,我已将您的司马带回。是我那小儿不懂事,才敢私自派遣兵马去劫人,得知王上来讨人,我方才知道此事。管教不严,还请王上责罚。”江骊一面说着, 一面小心落子,见燕珩垂眸,心里跟着发紧。
  抢人也就算了。抢的那可是司马——燕珩的大将。若是惹出乱子来,恐怕燕珩还真难咽下这口气去。可她不知……燕珩本来不打算再追究的。
  “罢了。孩子么……顽劣。”燕珩落了棋,勾起嘴角来:“吾儿也喜欢惹乱子。想必……他二人,倒能玩到一处去。”
  孩子大了便不听话。
  江骊知道他儿的心,吵嚷着凭什么只有女儿家才能做主母。燕珩也知道他那骄儿的心,想着“我怎么就不能也叫父王听我的话”。
  可符定就惨了,他顶着囚徒的身份,一个人孤零零出门逛了一圈儿,才回家,便听说,好儿子符慎,竟跟着秦诏上战场了。
  好么!才出龙潭,又入虎穴。难不成,他这流放,还要再来一遭?他吃不起这苦,气哼哼地叫人替他上禀,他要戴罪立功,亲自捉拿逆子回燕。
  江骊顺便把那话说出来了:“听说,秦王如今的大将,正是符小公子?”
  燕珩淡淡地“嗯”了一声,抬眼问:“当日,五州出兵、滋扰大燕边境,所为何事?”
  “是奉秘之罪。”江骊不敢说实话,只得道:“王上否了人通商来往之事,奉全心生不满,故而借机生事,其余三州应势而动。我虽为主母,却也得顾着彼此之间的紧要,故而,只得顺意出兵。不过……我那小儿,确实与秦王见过一面。”
  “符定,也是他叫人劫的?”
  江骊打了江怀壁几个巴掌,问的是他为何胆大妄为。江怀壁捂着脸,心中盘算不敢说出,只得愤愤道:“我趁此机会,杀了他的大将,日后再打起仗来,叫他没得依靠!”
  江骊便将这话说来给燕珩听,又道:“并非秦王所为。是我那小儿骄纵。”
  燕珩平静落子,棋风却凌厉,干脆地堵住了她的退路,又问:“告罪?岂是一句骄纵就可以的。”
  眼见落子的局势变化,江骊迟迟落不下去。她轻声道:“我愿替我儿,承担王上责罚,只求王上放开三境之往来。无有盐,人与马都受不了,连衣食用物都过不来,许多妇孺老幼,都难能撑得过这个寒冬。王上……您仁慈,原谅我们一回吧!”
  是了,帝王不动声色,自有比刀剑更锐利的手段。
  自五州开战,到今日,将近三年。燕珩暗地里叫人咬下去,掐住了和五州相关的所有往来之路,城池、水陆之往来,连相邻的赵楚之地,都切了那座城,白赠给燕国。
  如今,纵有金银,也买不到什么。
  只要燕珩想,便能硬生生地熬死五州。他们的寒冬比燕地还漫长,牛羊饥瘦、粮草消耗,衣物不足……他们撑不过,求了主母周旋。
  因而,江骊是来求饶的。
  这比直接打一仗还苦。燕国不费一兵一卒,便要叫他们搁在冷锅里煮,没一个人能逃得过。那些短暂的纵容、战事之中的悠闲,并非迟钝和溺爱,不过只是……时机未到。
  赢一场仗算什么?
  帝王不悦,要收拾五州,是掐住他们的脖子,挂上锁链,叫他们再也翻不得身。因而,是不是秦诏叫他们劫的人不重要,五州起兵跟秦有没有关系、抑或受了谁的挑唆,也不重要。
  才不过两三年,便已叫他们知道,谁是这天下的主人。
  不是燕正,也不是秦诏,是他燕珩。
  “寡人不允他通商,便要挑衅,烧杀抢掠?”燕珩笑容柔和:“你们的家事,寡人不便过问,什么时候瞧见奉全的人头,寡人什么时候放开将来——”
  “王上饶了他罢,那也是一时……”
  “寡人饶了他?何人饶过寡人的子民?”燕珩道:“主母是聪明人,不该说这等蠢话。”这位挑了眉,轻描淡写道:“劫走寡人的司马,没要了那小儿的命,已是给你两分薄面。”
  江骊忙起身告罪,跪在地上:“王上,是我失言。”
  “吾儿也骄纵,谅在为人父母之苦心,方才饶他一命。”燕珩眉眼含着笑,口气却森冷无比:“主母须谨记,日后,若他再敢跟秦诏拌在一处,寡人必剥了你儿的皮,做成这五州的版图。”
  “还是说……大燕子民,何时成了任人欺凌的?”燕珩抬手,将手心里那几颗棋子甩出来,伶仃砸在桌案与人身上:“只要他一个人的性命罢了。五州也该记着……寡人说过的话,是通达的诏旨——不是凭尔等捏造的商量。”
  江骊被骤然的声响惊得一个激灵。
  短暂沉默过后,她不敢忤逆,只得恭敬道:“是。”
  姬如晦打算故技重施的“恶毒之计”,并不能得逞。很快,秦诏就收到了江骊寻了姊妹的幺女做少主,江怀壁被禁足,剥去少主身份的消息,符定则被送还燕地。
  果不愧是他父王,下得一手好棋。
  燕珩选了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招数……砍掉秦诏往外伸的手,将他锁在眼皮子底下。这盘棋,他才落了一子,他父王已经布下天罗地网。
  然而,更令秦诏没有想到的是,符定没有再次获罪。
  这位落寞的司马,跪在人跟前,都不等虔诚告罪,燕珩就挑眉,质问道:“没承想,你还勾三搭四的。你那小儿叛国,你这做父亲的管教不当,岂不当诛?”
  符定苦笑:“王上。臣从未对王上生过二心。更未曾背后诋毁污蔑王上。当日,魏将军所说,臣不过是宽慰他两句……”
  燕珩看他:“你符家的铜板难道干净?——瞧瞧你那富丽堂皇的司马府!”
  怪不得符慎说秦宫寒酸,原是有来由的。可符定却长叹了口气:“王上,若是臣一不贪名、二不图利,只为江山百姓……您难道放心得下?”
  那样的圣人,岂不是要作王君才罢休。
  ——燕珩冷哼:“倒要怪寡人了?”
  “那司马府用的是先王的赏银。”符定不敢忤逆,只跪伏在殿中,小心说道:“先王给臣的军功所赏,臣只造了豪奢门府,并未在别处图谋王上的银钱。”
  见燕珩不说话,符定只好又道:“臣愿戴罪立功,亲自去捉那小儿回来。”
  燕珩道:“不必——打输了,才要叫他二人吃苦头。”
  符定不敢乱说,只得先问道:“臣才知晓逆子随着秦王征战之事,更多的,却不清楚了。不知……这次相争,战况如何了?咱们是否要出兵镇压。毕竟……有八国之约。”
  “镇压?嗬,你还不知道吧。”燕珩哼笑一声:“秦诏带着你那好儿子,打的就是寡人的名号。他们自挂着燕字旗,替天子亲征去了……”那位话音里,还带着两分嘲讽:“你竟想立功?岂不知——你家那小子,赶在你前头了。”
  符定:“这……”
  “无妨。”燕珩淡定冷笑:“叫他秦兵出力,吴妘吃苦,寡人坐享其成,岂不正好?寡人有心叫他当一回风光的秦王,却不想这小儿野心昭著——那胃口实在大。若他有几分实力,恐怕要吞吃八国。”
  “那王上,为何我们不出兵……”
  “时机未到,削削他们的锐气也好。”燕珩睨视人,似笑非笑道:“不知积累了几年,竟也整顿出来了十万兵马——符定,瞧瞧你养的好孩子!”
  符定没敢吭声:王上,您养的孩子也不赖!
  正说着,燕珩还未曾给他罪名定个准信,仆子们便来传密函了。
  燕珩细细展开看过之后,哼笑:“这才几日,竟然已吞三座城。依寡人看,符定,你这小儿,比你还要聪慧几分。”
  “王上,恕臣直言,咱们还须防着秦国。虽有这样的名义,可若是秦国吞吃他国,日后,又不肯将城池交出来……于大燕而言,岂不是多了个威胁?”符定思量之后,仍道:“虽然符慎也在其中,臣知道他兴许有苦衷,可……”
  “可什么可。”燕珩嗬笑:“他正是为了你。不知哪里传去的消息,说是寡人杀了你,他心中有愤怒和怨恨,定要博得赫赫战功,再叫寡人给他个交代不成!”
  符定面露难色……
  “这、这混账,待臣抓到他,必狠狠地打死算完。”
  燕珩冷眼睨他:“也不必这样说给寡人听。忠勇本是好事,奈何头脑不算聪明,恐怕是叫秦诏哄骗去的……”燕珩拨了拨信纸,又哼了一声:“好在,他们之中,藏着许多寡人的眼线,事无巨细,都一一禀来。战事上,有韩确盯着,一切暂且无妨。”
  说到这儿,燕珩忽想起来了一件事儿,便唤德福:“前些日子,季肆叫他捉了去。才禀上来,你且唤季三江入宫,来见寡人。”
  德福称是,旋即出殿门安排人去了。
  燕珩停顿了一会儿,方才继续说道:
  “你说,若是寡人现在将你官复原职——你那小儿,该当如何?”
  他眯眼,盯着符定,锐利的视线和审问之意,自凤眸中投下来,颇觉危险:“恐怕他们二人,倒要反目成仇了。”
  符定低着头,不敢揣摩他的意思。
  紧跟着,便听燕珩继续说道:“寡人想收他的大将、只需调一个符定出面。寡人想断他的银钱,只需一个季三江动手。他用什么娘子哄骗那季肆小儿有何用?且不说他做不得主,只说寡人想要一个卫宴,卫国何敢不给?……”
  燕珩几乎是嘲讽地冷笑出声:“亏得寡人教他那样多的本事,这会儿用的手段,实在低劣。”
  自打燕珩趁着赵国行凶抢了人十城、借着朝贺宴齐齐要了人几十城,又扼住五州咽喉换来更深的俯首称臣……符定已然看清了他们王上的手段与厉害。
  并非面皮上那等恬淡不争。
  心计城府之深,全不是他们这等瞎眼马仆子能看出来的,必等到尘埃落定,那位方才轻吹一口茶水,饮下去,再淡淡叹一句:“不过尔尔。”
  若说秦公子得了什么。
  如今看来,除了点子虚名的恩宠,便是满身的伤患,好像也没捞着什么便宜。这回倒好,又带着天子亲军旗号,替人打仗去了……
  那是真卖命。
  若是问符定,秦诏想做什么,他也猜不出来。因而,他只好道:“王上苦心,不是臣等可以理解的。兴许公子年轻,并不知王上的意思。”
  燕珩似乎也发觉了。
  只靠兵不血刃,那条路太过漫长。有了秦诏搅局惹祸,他反倒好作为些。若是他争气,再狠撕下人几块肉来,自己必也会好好地赏他。
  功劳和苦劳,是那小子倾诉真情的保命符。
  只不过如今,燕珩每想起那个吻来,还是气得冷哼。
  帝王再情动之处,也不过隐忍柔情的……拿唇瓣贴住眼皮。如若是辖制住那混账,锁在怀里赏一个吻也就罢了,焉能叫人摁在那里,反辖住亲?
  他自震慑九州,岂容那小儿戏弄?直至秦诏拎着绳索,将性命交到他手中,帝王好歹地消了点火。
  若说他猜透了秦诏,那是必然的。可就是有一点冤枉了他,那便是这小儿的真心,绝不是戏弄——那是垂涎、是一点不掺假的爱慕与惶恐。
  少年自假意与凌辱中长成,留几分自保的心思无可厚非,可对他这位父王,秦诏却全没得一点保留。
  况且,当年的许多事,不得不做,不得不躲……如若不然,便是死路一条。他用自己的爱,守着那份危险,并试图从帝王眼皮子底下偷出一点权力去……
  那时,燕珩视而不见。如今,那无人住的东宫,在帝王心里坠得空荡荡。他倒真想将秦诏捉回来,好好地狠罚一番。
  燕珩脸色沉了下去,凤眸眯起来,走神似的想到了别处……
  符定瞧着,却也不敢再多问。帝王没说恕罪,他便还有罪;帝王没说饶他,他便不能四处奔忙。因而,眼下,只得听从帝王的旨意,老实地躲在燕地,并不出战。
  再看韩确,虽不知道燕珩如何想,却总能将事情做得妥当。他随人亲赴吴地,几乎寸步不离地盯紧了秦诏,忙顾着前线最紧要的战报传禀回来。
  秦诏并符慎,首尾相顾,指挥战事都不必商量,只打个眼神,相视一笑,便知道接下来的谋划,吴妘之战,他二人频频告捷。
  没多久,见燕珩置之不理,赵国起战攻卫。
  天下九州,有半壁山河,陷入混战。
  再半年,被夹击强攻,吴国不敌,疆土为秦所破。秦诏夺了吴都,囚了吴王并公子敖,就关在大牢里,不杀也不放——他预备,再探探燕珩的口风。
  妘澜与他相会边境,二人相顾无言。
  秦诏银甲战袍,威风不爽,经年淬炼的、染了血色的眸子幽深,脸上笑意收敛几分,那眉眼越发的沉重和不辨喜怒了。
  “妘澜,许久不见,你可还好?”
  妘澜仍旧富贵公子打扮。但两国死战,硝烟之下,他也没少吃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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