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 第100节
又是个混蛋,只留下一个吻, 便奔逐四海。叫守在燕宫的人, 要如何抚平心底微微泛起的涟漪?他不管,也不顾。
燕珩心道, 七年前,就不该心软的。
他这位做“父王”的、在燕地寒风雪中淬炼出来的心, 牵系在秦诏身上,平白生出了许多别的情愫,只软得一塌糊涂。
可那位生身的父亲, 却在温香软玉之中, 听闻秦诏归秦的消息,惊得怒爬起来……秦厉算了算时间, 好像是该归来了。
按规矩, 如此。
可那位燕王疼惜他, 又怎么会放他走?
还不等秦厉再问,又听底下人汇报说,随行五千精兵,皆是燕王眼皮子底下练出来的“天子亲军”,有两千余都是当年奔赴五州、凯旋的猛将。
仆子抬眼,说道:“王上,三公子已到了秦地边境, 再有两日,便要入宫了。”
回忆起秦诏那副骇人姿容,秦厉后脊梁骨挑起来一阵颤栗,发号施令的手指都哆嗦了:“快、快……快!叫人拦住他!”
仆子虽然知道他们王上平日里不喜欢秦诏,可人家作为储君,堂堂正正归来秦国,不知哪里踩错了一步?
因而,只不解:“公子归秦,为何要拦住?派遣……谁去拦呢?”
秦厉道:“给我召司马进宫!叫楚槐带兵出去——给本王拦住他!”
云夫人从身后攀上来:“王上、王上您莫要着急。若是司马带兵去拦,叫人知道了,说是王上杀害他,岂不是名声不好?这小儿虽罪大恶极,却也不好在人什么都不做的时候便动手……再者,他带着燕王派来护送的精兵,若是叫人出去报信,反而将事情闹大了。”
秦厉停顿住,忙道:“正是此理儿。”他细思量片刻,才道:“快,你,快去把贡和给本王叫过来。”
贡和身高九尺、膀大腰圆、鹰目虎口,心思粗中有细,平日里总替秦厉解忧。论起来,他可是个以一当十的猛将,还是秦宫的都尉官,跟着秦厉多年,也算忠心耿耿。
听了这位的话,贡和心中明白了个大概。虽说虎毒不食子,那三公子一向可怜……但王上有命,他也不得不从,只能怪这孩子,气运不好,没得一个好母亲为他绸缪了。
秦厉命令道:“你自带一支精兵,暗不做声的杀过去,自宫中调派人马,不要让别处知情。再将那痕迹做干净,不要叫人查出来,免得走漏风声,传到燕王那里去,恐怕要给人讨公道。”
贡和道:“是。”
似不放心,秦厉又多嘱咐了一句:“务必斩草除根,将那小儿杀死!或将尸身焚了,或将头颅带回,绝不可再有回寰之地。”
贡和拱手:“王上放心,卑职必不辱使命。”
秦厉自想到,一个小儿,对上一个猛将,能有什么胜算?这么想着,他复又卧回榻上去,自以为高枕无忧了。
奈何这夜,他惊醒了三四次,又唤人问:“贡和可回来了?”
仆子答:“不曾。”
直至第二日,仍不见消息,秦厉坐不住了。左右踱步着,思虑外头到底是个什么景况,难不成以贡和这等猛将,仍压制不住人吗?
哪知道,贡和一路潜过去,还不等摸到秦诏的轿子边儿,一柄刀便自身后挂住了他的脖颈。那声音沉而淡定,含着点戏谑的少年音:“不知你想找谁?”
贡和不动,缓声答:“找我们秦国的三公子。”
“我看你,是来寻阎王的。”秦诏轻笑,反手收回剑来,悠悠道:“转过脸来,叫本王瞧瞧,是何人要杀我啊?”
贡和缓慢转身,动作猛地变幻,抽刀而出,欲要刺他,反而叫人长戟挑开,狠狠刺了过去。那风姿和勇武,岂不正是符慎!
符慎多猛?这几年淬炼、含着腹中所压的“复仇怒火”,越发沉稳默然,也越发了招式狠厉——打一个贡和而已,还不是手到擒来!
两人打了七八个回合,贡和不敌,叫符慎猛地一戟扎进肩窝,再狠拔出来,抬腿飞脚踹倒后,狠狠地摁在地上了。
符慎怒视,将长戟顶上的尖枪压在他脖颈上——
“慢着。”
符慎没动,压制住人,去看秦诏:“嗯?公子想怎么处置他?”
秦诏细细地看了他一晌,忽然笑道:“竟是你。我认得你,可是贡和大人?”
贡和鲜血染透整个肩身,硬是满头冷汗,既不求饶,也不吭声。听闻这句话,他便抬起头来,去看秦诏,那目光惊然而困惑。
秦诏扬眸而笑,丝毫不介意往日的狼狈,只替他回忆道:“大人在宫里许久,难道不记得我?十岁那年,我在秦宫随着长兄他们放风筝,反叫人绊倒,摁在地上狠揍了一顿。痛得爬不起来,那风筝就挂在树上。”
“是大人开口,将秦昌劝走,不仅将我扶起来,还替我把风筝也摘了下来。怎么?难道大人忘记了?”
贡和默然:……
他记得。只不过物是人非,自己今天是来杀他的。
秦诏笑道:“符将军,放开他。他与本王有恩,本王今日权且饶他一命。若说报恩么——贡和,秦宫无人守着,也不合适。你自跟着我,乖乖入宫,继续做你的都尉,如何?”
他那称呼用得别致,唤符慎为“将军”、自称“本王”,姿容怡然,神色坦荡,其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
贡和镇定道:“秦宫已有一位秦王,我劝公子不要自讨苦吃。听闻您在燕宫受宠,若求自保,不必回来才好。”
秦诏听罢那话,笑道:“迂腐。秦厉老儿,最是窝囊,跟着这样的主子,有什么出息,叫八国踩在脚底下,屁都不敢放一个。那两个小窝囊更不必说,欺软怕硬,怎么?大人要追随他们——?”
贡和没说话。
符慎便横了长戟,递在他脖颈处,只消秦诏一个“杀”字,便能叫他咽气。
那头,精兵将贡和带来的人一个不落的全都擒住,缚手甩在面前,跟秦诏禀告道:“公子,已经全部捉了,等您示下。”
秦诏颔首,复又转眸看向贡和:“归顺我。或者你们——今日齐齐地死。下了黄泉做个伴,也算本王成全你。”
那被捉的一队精兵战战兢兢,用祈求的目光望着贡和:“大人……大人!我们只是当差,我们不想死……”
至少,不想为秦厉那等窝囊废死。
贡和咬牙,陷入沉默。
“三、二……”
“好!我答应!三公子!——请放了他们。”
“甚好。这就对了嘛。他是秦王,我也可以是秦王。”秦诏满意露出笑来,瞥了他一眼:“本王乃储君,身上亦流着秦人的血,如何做不得主?”
说罢,他摆了摆手,戏弄人似的嗬笑:“将本王的都尉官,并侍卫们,都放了吧。”
“诸位——随本王入宫。”
那声音终于响起在秦国的土地上,阔别七年之久的故土,用寂静来恭迎这位储君的威严与胜券在握。
浩荡的兵马御行,一路招摇,直奔秦宫而行。顶头的“秦”字旗,是他们秦王主子的象征,而那“燕”字旗,却带着燕王余威、杀戮之阴影,覆盖所掠之地。
两道纷纷让行。
兵马扬长而去,飞溅起兴亡的泥尘。
长街小贩拢起袖子:“这是什么热闹?”
老婆啐了他一口,“什么热闹!今儿才卖了几个铜板,管得宽!”
……
华丽轿子内,楚阙笑着抱住秦诏:“好兄弟,我可想死你了——如今你是秦王,我倒不敢与你亲热了!”
秦诏拍他后背,“嘿”了一声:“亲热倒不妨碍,别跟当年一样,总哭鼻子才是!”
被夹在中间的符慎:……
片刻后,见楚阙不打算松开人。他终于伸了手,薅住楚阙,一把拉开:“可以了。”
楚阙瞥了他一眼:“我说将军,你好没眼力见,人家许多年不见,正亲热呢!”
平日里,瞧见楚阙沉稳的一面多,难得见人孩子气,跟秦诏“你捣鼓我一下,我捣鼓你一下”,两人正热闹呢。
符慎不爱看,看得眼皮子乱跳,烦得慌!
他问的是正事儿:“公子,你打算怎么办?”
秦诏大喇喇抱了他一下:“好兄弟,你见我倒不亲热?还能怎么办——谁拦杀谁,直奔朝殿。待我登基,自好好地封赏你。”
符慎道:“正是,待你成就大业,我才好去找燕王讨公道!”
秦诏微怔,还不等他反应过来,楚阙就给人使了个眼色,接上话道:“正是,燕王无辜诛杀你父亲,正该要好好问一问才是!一切须等我们大业安定,方才好说。”
秦诏:“……”
你这死玩意儿,背地里,净学着污蔑我父王了?
符慎便问秦诏:“果真?我父亲为何——?你当时难道不曾为他辩解几分。你知道他的,最是忠诚。王上那样宠爱你,你若开口,父亲难道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秦诏道:“当时,我也被燕王关押、禁足在东宫之内。待我出来,司马大人已经被流放。”说着,秦诏解开盔甲一侧,又抬手,猛地扯开衣衫,将那遍体鳞伤的痕迹展露给二人看:“王上怀疑我自与朝中人有来往,将我下狱,你且看这一身伤痕,并这样囚徒的一个‘燕’字,便知我的处境了,实在不容相救。”
不等符慎再问,秦诏便问:“符慎,你可信我?”
符慎点头:“自然信。”
“大业将成之际,不必你去寻燕王,我自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秦诏看了楚阙一眼,又转过脸来:“这是你我之间的一个约定。你若信我,便将此事搁在心里,再不要去想,只管眼下。”
他拍了拍人的肩膀,真心实意道:“若想征战四海——符慎,我的好兄弟,你乃九国最勇的猛将,若没有你,我万万不行!”
——那话太好听了。
符慎被人哄住,当即露了点笑意:“瞧你这话说的……”他自个儿顿住,复又抬起眼皮儿,睨着秦诏:“果真?”
“自然是真!”
符慎满意。
秦诏整理着衣襟,忍不住失笑。
这小子,不长进,还如当年一样好骗!
那兵马疾行至秦宫,城门看守力挽狂澜,叫人杀了三五个解气,方才横行霸道直闯而入。侍卫阻拦,横刀问:“何人如此猖狂,敢在我秦宫放肆?”
管事的抬头看了眼“秦”、“燕”二字,有两分困惑,仍旧发话问道:“轿内何人?”
秦诏干脆探出身来,朝人一笑:“连本王都不识得,瞧你也该死——仔细看看,本王是哪个?”
说实话,秦宫没几个人识得秦诏。常年身居幽冷之处,不见光,更别说在混个脸熟。再者,他赴燕七载,形神气势截然变化。
瘦削的肩膀如今宽阔出来三圈。
龙肩吞罩宽肩、蟒首腹吞扣窄腰,通身妥帖华奢的错金银戎甲,上头叠起来的鳞甲寒光乍现,再有宝剑佩身,岂不是气度临视、容仪信美?
直教人完全看不出来,眼前威风的主子,是当年那个受人欺凌的可怜小崽子。
“不识得?不识得也好——”秦诏自轿中跃行而下,归刀削下他的发冠,挑在刀尖上甩出去,复又翻身上马,凛然笑声自马背上传来……
“待会儿便知道了。”
楚阙跟着自轿中探出身来,在人惊讶的“侯爷?”之声中,他拨了拨手:
“好糊涂!没眼力见的东西!这是咱们秦宫的三公子,更乃是秦国的储君。七年前奔赴燕国作质子,今日归秦,岂能不识得?”楚阙扬了下巴,冷笑:“今儿,谁也拦不住这位主子。还不快去,知会一声,若再有不长眼的认不出来,可有你们好果子吃。”
当即,这一众都傻了眼,胡乱跟着磕头:“啊……公、公子,啊不,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