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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西堂 第92节

  燕珩拈着薄薄两层信纸,炽怒尤甚。这混账,果不然要逃走才是,没承想,前脚杀了魏屯那老匹夫,后脚便在查抄之物中,找到了秦诏与人串通勾连的证据。
  那封书信的落款是秦诏,字迹再熟悉不过,绝不可能是伪造。
  捉人的祁武来禀告时,说:“已将秦诏下狱。”
  他到底是比卫抚聪明几分,生怕将来秦诏翻身,主子拿他的性命哄人,便提前问道:“因他身上伤痛多,才好些,在事情未曾查验清楚之前,已将人关在月牢之中了。”
  那都是达官显贵、高门王族所暂时羁押的地方。
  燕珩颔首,又冷着脸传道:“将公孙渊召来,寡人有话问他。”
  原来,那封书信,正是秦诏写给公孙渊的。
  信纸上污染得厉害,墨迹勾画看不清楚字眼儿,但搁在魏屯那处,又想到秦诏的心思和这几日的反常做派,燕珩不得不生疑。
  他拈着纸页,越想越不对。
  猛地——他愣住了。手中触感不对。他仔细地瞧了一眼信纸,又翻出魏屯所写的那张,分明是军中同等用物,为何纸料的厚薄、触感并不一样?
  他仔细地摩挲。
  而后借着殿内明亮,错位透光去瞧,果然发觉猫腻。那是极其细微的差别,书信的叠层,像是伪造的,可字迹又确实是魏屯的。
  原来,魏屯那封信,每个字眼都是拼凑起来的,将每个字抠出来,细致拼贴,化水,再拿新的纸料压制成一张。
  所以厚度,便多出来一层。始作俑者,若非受了支使的能工巧匠,便是极通文字诡计之人,显然,秦诏两者都不是。
  燕珩起疑,心道,难不成是公孙渊暗中相助?可这厮惯会明哲保身,最是低调谨慎的,平素与人无害,更无利可图……
  随着信敛出来的,还有秦诏那支亡母金簪。
  所以,燕珩更是将火气顶在心肺,当即想赏秦诏两杖子吃!
  几经周折,为他寻回的金簪,叫他好生保管,却一而再、再而三的递送他人,帝王难得的心意,都被他糟践了。
  燕珩几乎可以断定,虽然魏屯贪污,也着实顶撞找死,但书信一事,必是受秦诏所诬陷——那老匹夫定不至于通敌。
  像是被人戏弄了。
  帝王的威严,几乎被秦诏踩在地上践踏。殿外的风吹拂着纸页,因被虎符和印信压住,故而动弹不得……没被压住的,则肆意刮起来,飞扬在殿中。
  那风携裹着盛夏的闷热,将四处吹得,和帝王的心,一样乱。
  仆子们手忙脚乱地去关窗,又抬起头来,瞥了一眼外面天色,并不像要落雨的样子,可……变天却实在的,就是眼下。
  恐怕……燕珩此番,若查证明白,定不会轻饶秦诏。
  公孙渊躬身进殿之时,满地是飘零的纸片,死寂的氛围中,仆子们跪倒一片,面前飞溅满了破碎的杯盏……
  他张了张嘴,不等问安,跪倒的双膝便被细碎的杯屑划破,压得痛楚难当。
  故而,那声息便艰难:“叩……见王上,与王上问、安。不知王上召小臣前来问话,所为何事?”
  第74章 兰芷幽
  “何事——?”
  燕珩冷声笑了起来, 难得露出如此锋锐而明显的怒火,他挑眉,捏着那封信, 问道:“这是秦诏写给你的书信?这一年,你二人勾连行事, 到底在图谋什么?!”
  公孙渊吓得跪趴在地上,他是何等的敏锐和心机, 又惯是消息灵通, 知道燕珩刚杀了魏屯、流放符定,才将秦诏下了狱, 必要寻出端倪才能算完——他若认下,便只有死路一条。
  因而, 公孙渊战战兢兢道:“王上——冤枉啊!小臣不知道您在说些什么,这许多年来,小臣对您忠心耿耿, 您是知道的呀!秦公子来燕这几年, 因当初照拂过几次,受人之托, 才熟悉几分……在您眼目之下, 我们何曾勾连过一次?”
  燕珩反问:“相宜可是你举荐的?当日, 秦诏诛杀卫抚,便是相宜设的宴。你们三人——”
  帝王心细,这样的细枝末节往日不留意,如今追溯起来,未必不明白。
  公孙渊磕头,整个额面被杯盏的碎屑刺穿,血痕胡乱流淌, 也不敢擦拭,更不敢磕得轻一点,只急急地说道:“王上明鉴,我与相宜大人,不过最平常不过的同僚,平日里,往来也不深——设宴之事就更不知情了。因早先,是相宜大人护照秦公子来燕,方才了解个大致。其余,小臣愿以性命担保,背地里绝无任何勾连。”
  “性命?嗬。”
  燕珩将那封信甩在他脸上,质问道:“这难道不是写给你的?”
  公孙渊仔细去看,信是写给他的,但至于内容么……只有开头一句“秦诏所托之事,万望大人放在心上”清楚,其余的,已经叫污渍图染得不清楚,再辨认不出来,岂不是给他辩驳的机会?
  “王上饶恕,小臣真的不知道这封信是哪里来的?小臣从未收到过啊!实在不信,您大可派人去小臣的府邸上翻查,绝无任何书信。”公孙渊道:“至于秦公子的‘所托之事’,小臣只知道一件!”
  “哪一件?”
  “是……卫莲。”公孙渊灵机一动,信口胡编道:“公子临行前,叫我顾着您殿中的卫莲,每隔半月便要送上新的来,这便是……这一年来,即使他出征在外,您殿内卫莲也从不曾间断、更换的缘由啊!”
  公孙渊说得情真意切。
  “小臣真的不知道旁的事情啊。若是秦公子将信寄给小臣,我们暗中联络。这信又怎么会在王上手中呢?!……求王上明鉴。小臣真的冤枉啊!”
  理由冠冕堂皇。
  帝王听得生气,遂冷哼一声,拂袖而去了。
  金殿之中,只有公孙渊凄惨恳求的声音,从那日得见,一直响到天色昏黑。磕头的声音间或传出殿外去,也未曾听见有人应答。
  仆子们默不作声地看着公孙渊这等下场,自不敢搭话,只得小心将金殿清理干净。自其被召来问话,一直跪到第二日晌午,也没听见燕珩松口。
  公孙渊浑身虚软,额、膝无人包扎,几乎痛乏的昏死过去,但他咬死了此事与他无关,竟半个字也不肯透露。
  ——帝王虽多疑,却没证据。到最后,只好罚了他三十小杖、没一年禄,将这茬揭过去。公孙渊当然知道那位秉性,凭着平素的低调和机敏,方才逃过一劫。
  而秦诏,便没那么幸运了。
  从月牢到水牢,再到平牢,随着审问盘查,迟迟见不到帝王开尊口,待遇便也日渐沉落不堪——自有不怕死的戏弄人,想将这个秦质子搁在脚底下,好好踩一踩。
  先去的那位,是姬如晦。
  他托韩确与祁武等人打点关系,方才下了狱中探望秦诏,他二人缘分深厚,每每相见,都赶着一位落魄,一位好心探望。
  只是这次,姬如晦不必自报家门。
  见那形势,秦诏心知肚明,扬眉说道:“姬如晦,你这蠢货,往里搁了什么东西?——害的我吃这等苦头。怨我没识清你的底细。”
  姬如晦轻声笑,称呼用的微妙:“秦王说的哪里话,我是您的部下,自然替您着想。魏屯收敛了您与朝中官员往来的证据,留着是个隐患,须借此时机铲除。您不便动手,由燕王来,最好不过。再者……那证据须经由魏屯,引蛇出洞。如今,已浮出水面,一切都已经妥当。”
  秦诏笑骂道:“你这坏胚子。他只是贪污,何苦污蔑他通敌,诛了人家九族。”
  “诛杀九族,并非只为贪污之事,他自与燕王逞能,又大放厥词,纵我不污蔑他,燕王也未必放过他。况且,若是今日不斩草除根,他日必起祸患。燕王之心性城府尤深、手段果决——我的秦王哟,您还得学着点。”
  秦诏睨他:“呸。”
  姬如晦也笑了笑,继续说道:“再有,魏屯忠勇善战,他日起兵,这人便是您擒杀燕王的最大障碍——”
  秦诏那笑登时隐没了,截断人的话头,眉眼骤然肃沉下去:“姬如晦。那是我父王,你休得放肆。”
  姬如晦不以为然,自说自话:“您也不必在我这儿,演什么父子情深了。不杀燕王,难道等着燕王杀您吗?如今……燕王杀了忠臣、贤臣,又打算杀你这个‘功臣’,岂不叫人心寒?”
  “若是满朝的武将都寒了心,他日起兵,秦王您长驱直入,岂不痛快?”
  “够了!”秦诏狠狠一拳砸在牢门上,难得藏了点少年气:“姬如晦,我警告你,不许算计我父王。”
  这会子,姬如晦还没摸清人的脾气,纳闷着呢!他转过脸来问:“公子也没少算计吧?为了您的将来,某也不得不……”
  “我再说一次,你,不许算计我父王。”秦诏眉眼沉下去,隔着栅栏猛地一把薅住人的襟领,扯到眼前来,神色幽深,目光晦暗可怖,这一年淬炼的杀气萦绕在周遭,那口气也显得渗人:“这天下,我要。我父王,我也要。再让我知道……你这样算计我父王,叫他做众矢之的、抑或丢了贤名——姬如晦,我秦诏,必第一个、亲手杀了你。”
  姬如晦怔愣的望着他,身子轻轻颤抖。
  “可……秦王,您不是要——”
  “无须你自作主张,使这等小聪明,若不是你,我如何会下狱?我守在父王身边,自有办法讨他的欢心。”
  姬如晦眨了下眼睛,困惑想到:难道秦王是甘愿忍辱负重,为此大业?哎哟,小小年纪,志向可不得了啊。
  秦诏不知他想什么,只冷笑道:“姬如晦,你且听着,若你甘愿与我谋一份事业,必要时刻记住:将来……我若做了秦王,燕珩便是我们大秦的太上皇。我若做了天下之共主,燕珩便是这天下的太上皇。”
  “总之……我与他,必要此生一同治理江山、共享太平的。”
  姬如晦这才摸着点门道,忙点了点头,说了句:“竟是这样,那某明白了。秦王放心——日后,若非不得已,我绝不对打燕王的主意,纵有所迫,必也先请您的示下。”
  这姬如晦,全听岔劈了。
  他自认准秦诏有情有义,才为燕珩谋划的,一时间,不仅不介意秦诏骂他,反而多了一分钦佩。
  那是秦诏头一次警告他,亦是最后一次,姬如晦乃是聪明人,既然主子下了命令,他必也懂得如何周旋和规避。
  这时节,他本想给人出主意。可秦诏却叹了口气,松开他、挥了挥手,颇自信道:“往后,你不必再来看我,免得暴露行踪,惹人生疑,别处的证据趁机销毁,不要再让人查出别的端倪。”
  “那您……”
  “不必担心,父王盛怒,却也无妨——他必舍不得杀我。”
  姬如晦道:“那您打算,如何……”
  秦诏略带颓丧的坐回那方矮床上,幽幽地叹了口气:“这个么……你不必再管了。到那时,我自有办法。现下,父王想关我——也是我活该。不打紧,他现今多罚我一些,待到来日,兴许便……”不那么伤心。
  [如今,我只是想和父王赌一赌,他到底是疼我多一些,还是那权柄可爱,帝王多疑更叫他难忍。]
  那话没说全,姬如晦也没听太明白。
  总之,他感觉,这事儿更多像是秦王心里的魔障,而非关乎大业。因此,他打算先给人留点喘息的空当,遂笑道:“那某便不多嘴了,您在此处,安心照顾好自己。”
  秦诏嗯了一声,靠在那儿,不吭声了。这次征战虽不算久,可叫生死现实教的,如今他倒越发沉闷了……那心思也重。
  若叫燕珩说,那便是被宠出来的矫情。
  幸好,没“矫情”大会儿,秦诏的牢房里就来了新客。那位稀客将守卫都惊呆了,要么说咱们这位“假东宫”盛宠呢,探监的是一位接着一位,连燕小公子都来了!
  还真是燕枞。
  他是来落井下石的。
  秦诏眯起眼来,正没想到好办法呢,这不就来人了么:“燕小公子?好久不见。当时年纪小,住了公子惦记的东宫日久,还请见谅。”
  这小子,够刻薄的,一句话就给燕枞气够呛。
  燕枞道:“秦诏,你现在可是阶下囚,得罪我没什么好处。我劝你,还是别自讨苦吃了。”
  秦诏笑了笑:“这不是么,给你将位子让出来了。如今,我下狱,正叫父王厌烦。小公子有心,大可以‘作主东宫’,没人跟你争抢。”
  燕枞倒是想,他也得有那个机会啊。
  “你休要胡说,我可不是为了什么东宫,这样大逆不道之语,也就是你这戴罪之人敢说——不要命了吗?”
  今时不同往日,秦诏现在,巴不得有人来做东宫呢。又不能是他父王的亲生公子,又得是个知根知底、抢不了他宠爱的人——这么一看,燕枞这蠢货,正合适。
  因而,他“诚心诚意”地劝道:“哎,燕小公子,我知道你今日来做什么的,不就是落井下石,来嘲讽我的么,你不必说,我都知道。如今,我正想请你帮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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