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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西堂 第82节

  秦诏领了小旗,只带了二百精兵,出城去了。
  那等惨状,观者无不落泪。地上狼藉滚着的,全是将熄的焰火、淌着血的尸身,无数面容模糊的肉身,也只空洞的将目光投过去,而后怔愣着咽气。
  秦诏站在那处。
  内心被极大的震撼着……以致于连握紧缰绳的手都开始颤抖。
  当他从狼藉而贫寒的秦宫奔逃,一路仰赖他父王的恩宠,住进华丽东宫时,他似乎忘了人世间性命之轻薄。
  他翻身下马,一路疾行朝前走去。
  脖颈被人划开的尸身仍然潺潺冒着血,咕咚咕咚往外涌,泉眼似的顶在他肋下,叫他喘不上气来。而那被压在大人身子底下的小孩儿,则挣扎着露出一只小手,因惊恐而浑身颤抖着……
  秦诏慌忙掀开那尸身,将小孩儿抱出来,然而肚皮上染穿的窟窿,却红到透黑。而后那温热颤抖的身躯,也渐渐冷却在他怀里。
  他没听见一个字。
  那些微弱而痛苦的呻吟,却字字句句,朝他发出控诉与悲恸的呼喊。
  当那高台宝座与黎民众生离得太远,呼号声便也淡了。
  秦诏像是被命运之手钳住一般,半分也动弹不得。失神之间,心底猛然生出一种浓稠的悔恨与痛楚来。仿佛一眨眼,躺在那里咽气的人,成了他的手足,成了他的姊妹,成了他的母亲……这些人,又成了他父王。
  ——他读圣贤书,受训于生着仁心与天子雄心的燕王。
  ——他吃苦,却忘了死与生,系于帝王一念之间。
  这片土地在历史的轨迹之辙下,烟尘四起,再自硝烟中分崩离析,而后依靠着那一道道蝼蚁般的性命,浇筑为权力宝鼎,并化为一。
  无数如他一般沉醉其中的帝王,终将权力握出血色。
  韩确站定,盯着人发怔的背影,终于说了一句话:“对您而言,确实残忍了一些。可是十年前,先王治下,惨状不比今日更轻。如今这点太平,也是先王一点一滴打下来的。”
  秦诏怔怔地扭转过脸来,抱着那幼小的尸身,整个人几乎跪倒下去。
  韩确道:“先王杀敌无数,此生共亲征一十二回。方才换回震慑天下的荣威,换回了短暂的太平。他曾说过,八国不归,五州不臣,战事不止。”
  秦诏慢慢皱起眉来,声音一点一点从肺腑中挤出来:“可……可我父王仁心,以八国五州为之教化,并不忍心,起兵屠戮。而是要兵不血刃——”
  韩确没说话。
  秦诏沉默了一会儿,那话也没说下去。
  直至韩确将他从地上扶起来,伸手拂掉他膝袍上的灰尘与泥土,才开口。
  但他并未直接回答秦诏的疑问,而是说道:“早前,边境也不太平。只不过,五州粮草、兵器有限,虽有杀戮,却也镇压下去了。这次,来势汹汹。”
  秦诏抬起头来,自遍地的尸体遥望过去,直至远处绵延而虚无的山影。越过关山,他仿佛望见燕宫华奢的琼楼玉宇,和静坐金殿之中、含着微笑的淡定人物儿。
  “你这蠢货。”
  “仁之一字,岂是杀戮可解的?”
  此刻,燕珩正扶着一卷治国策,盯着上头的一句话失神:
  [吞于二周三百载,止战养息,而后复起,之于大势,未有天下之主。]
  片刻后,他搁下册子,强叹了口气,问道:“秦诏已去月余,为何还不曾与寡人飞书?……战事之险,恐怕要叫他吃苦。”
  德福问道:“不是有韩将军在吗?恐怕不会叫公子亲去战场。”
  燕珩停顿片刻,“也该叫他见见血,便知道,这许多事,并非简单的道理。遥想当年,寡人受训于先王,也觉得该强攻八国才是。”
  德福想起燕正那张血脸来,便忍不住打颤:“王上仁慈。”
  燕珩轻叹了口气:“如今的太平,也是先王打下来的。”
  就在那一瞬间,秦诏猛地明白了。
  他父王骂他蠢货,在于他之心,并不从“仁”出发;而非因之于“杀”。
  那句话自金殿和边境的浓腥村落之中,同时脱于唇边。
  一位含着笑,而另一位,却微微颤抖着嘴唇——“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1]”
  然而烽火交连,寂静的尸林中,并无人知。
  又月余,来自前线的战书之中,向燕珩禀告了一件要紧事儿。
  算是告状。
  又像是褒奖。
  总之,口气怪怪的。
  魏屯禀上曰:
  [秦公子不顾军令,于廿十日寅时,私自领五百骑兵出战,歼敌六千,夺回村寨三所。谓之大获全胜,然战死一十二人,负有重伤者二十三人。虽胜,却有为违军令,当责三十军棍。]
  最后,信上附了一句:[秦公子亲自出战,伤肋下三寸,断骨有二,肱股皆为流矢所中,仰卧不安。]
  燕珩冷哼。
  一封信孤零零的搁在桌案上。
  随金羽而来的只有战报,仍不见秦诏的亲笔书信。
  怎么才头一场,就打成这样?燕珩上火,满腹的不悦,却无人可责问。
  他沉了沉心绪,到底忍不住给人回信,末了,又赞了一句,[吾儿勇武,有以一敌百之势。军令之罚,待将其押回燕宫,寡人亲自处置。]
  笑话,这都仰卧不安了,再打三十军杖,岂不是要直接给人打死了?!
  寡人又何曾舍得,打过他一个巴掌呢!
  秦诏躺在帐子里,浑身是伤,仍要挣扎着起来给他父王写信;待韩确传了信儿,说是魏屯替他上禀,方才安心几分。
  及至听见他父王回信,赞他的那句,只喜不自禁,躺在那儿傻笑。
  浑身痛苦难当,然而大获全胜。
  自那战场上飞溅的血肉打在他脸上,粘稠的腥气糊满鼻脸,手中血水黏的连刀剑都握不住,要强扯了裤腿两道布条裹上,才不至于兵器脱手之时,秦诏终于明白了他父王的苦心。
  那出征前还凑在小山坡上、劝他不要贸然行动的年轻兵士,转眼就让人拖着冰冷的尸身回转。他只这么回忆着……便笑出了两行眼泪。
  蓄满泪的双眼,只一眨便清楚片刻,而后再度模糊。他在这身心俱疲、骨肉痛殇的间隙里,忍不住想念他父王……
  他心里凄然,复杂的滚着喜和殇,滚着一点后悔和怨气,更多的,是滚着满腔的势要压住此战的苦涩。
  不知怎的,他越想越难过,只是此刻,再没有他父王来,来吹吹那痛处与伤患了……秦诏忍住痛,想将泪抹去,可连抬手的动作都做不到。
  即使这样,那冷着脸的魏屯,还要将他狠狠地臭骂一顿,以至于这位英勇负伤的小/秦王,恨得牙根儿都痒痒。
  再有五州之狠戾野蛮,并不如中原。九国打仗,还有个分明规矩,讲礼知仪,从不杀妇孺老幼,可他们却全然不顾……
  秦诏心中正压着那难言之痛,煮进油锅似的煎熬。
  他正这么想着,倒有个陌生声音,自帐外报了家门:“公子可在?小的姬如晦,是乡里来的,特地前来看望公子。”
  秦诏纳罕,忙吸吸鼻子,强扭过脸去,在枕边擦干眼泪,待那呼吸平复了,方才扬声答道:“何人?进来。”
  姬如晦掀了帐子进门来,礼数周全给他行礼,又说:“听闻公子受伤,某心里关切,特意来探望公子。不知您眼下,可好些了?”
  “好些。”秦诏打量他模样周正,气度儒雅稳厚,不似莽兵,便问:“你方才说,是乡里来的?如何想起探望我来了?”
  “正是,我乃读书人,因战事起得急,应了征兵,前来打理些琐事。军中读书识字的兵甲不多,我便做些琐事,往来替大家写一写家书,并与主子们谋点主意。”
  这姬如晦读圣贤书已久,可惜逢此变故,并无什么人举荐,更毋庸说做官成事了。他自有心,却没有机会,只听了秦诏的本事,心里赞叹。又一打听,这位小主子年才十七,竟又这等勇武谋略,故而萌生了旁的心思。
  但他自也藏拙,只说:“我并无什么本事,只是想着公子受伤,日常不便,若是有什么需要,那些个粗手笨脚的,也不懂什么伺候,故而来……”
  秦诏只当他想谋个一官半职,却不知道,眼皮子底下这个落魄读书人,日后哈一口气,都要将这九国吓个寒蝉。
  ——那是他的左膀右臂、肱股之臣。
  可眼下,二人还不熟悉,只得相互打量。因各怀着心思,也只得相识一笑,客客气气的寒暄。
  好在,秦诏这一战,虽然伤得惨痛,却也声名大噪。
  不仅令朝中人臣听了,对他赞叹有加,更是直接将对面吓住,消停了半个月不敢出门来,成了个缩头王八!
  他们自不明白,怎么有比他们更流氓的路数和打法,将人偷袭的措手不及?前几天才生的傲气,又叫人打的偃旗息鼓。
  没多久,奉秘给楚阙去信问道:“如今,派来的是个什么人物?”
  接到消息的楚阙也笑:“什么人物?那是我们秦国的储君,正是背后的好主子!”
  五州聚在一处,脑袋里晃着浆糊似的发问:“只不明白,这小/秦王要做什么?先是叫我们惹是生非,如今又将我们狠打一顿。”
  “管他呢,只照死里打,便是。”
  往日里,这帮人可不讲规矩。只等你给了金银粮草,管你是哪个呢!实在不行硬抢算了。可如今,叫秦诏那一仗,差点吓破胆子……
  局势就不得不逆转了。
  对面不知小/秦王什么来头,朝贺宴归来的使者,还以为是那位传闻中的秦国长公子昌,硬是没将这个孤身入营,以少胜多、强杀六千兵马的小/秦王,跟那日宴席上含着泪喊“父王我离不开您”的小可怜儿人联系在一起。
  这事儿,秦诏自然也想到了。
  他自知,不能贸然去谈判,得先让对面尝了苦头、知道自己的实力,日后方好说话——因而,他也不跟魏屯正面呛话,只领着燕珩赏的三千精兵,歼灭无数五州狂徒,只打的对面满肚子有苦说不出。
  他新寻的那个走马仆子——姬如晦,手中更是书信无数,往来各地。论谁也不会怀疑,那些家书之中,藏着许多秦诏与他人往来的密函。
  才不过半载,他已然为秦诏身上的狠与厉所折服,心道择此明主,定然不会有错,甘比凤凰,要栖梧桐,饮醴泉;自认贤才,要追随秦诏于落魄之际。
  眼下,秦诏也忙得抽调不开,只专心打仗,再叫楚阙速速断了五州后应,并即刻开始着手准备他日即位之事,暗地里招兵买马,辖着季、余两家倒卖军器。
  那等买卖,要命,却也赚的盆满钵满。
  那钱财之路为秦所开,隐秘的在地下蔓延着,缓缓腐蚀着八国的根基。而背后所流淌着的,却是与这位小/秦王造就权柄之路。
  公孙渊与相宜,自从受了卫抚那人的“警醒”之后,更不敢不从。何况如今,秦诏竟以天子亲军之名,征战五州,连胜告捷?
  眼见他们王上的眉尖终于松了几分,晨间懒床的习惯故态复萌。
  有那么一瞬间,这二人也拿捏不准,秦诏到底想做什么。若说归秦,又何苦拿性命相搏,若说忠心,却总是搞那些小动作……
  可秦诏、这位叫人越发困惑的秦公子,瞧着也不像是要篡权。不然,他何以将五州打的那等惨败,不仅短短一年之年,收复了失地,竟还反夺了一百五十里地。
  就这等功劳与苦劳——简直比他们大燕最忠心的魏将军,还要忠心!
  因而,这俩人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抓瞎似的——跟着折腾。秦诏说什么,他们就只管言听计从。
  如今,得秦诏示下,更是暗中收敛客卿贤才,借着旁的名声,经由季肆之手,养于秦地宁安侯府,为楚阙所用。
  庆元八年,初夏,日光和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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