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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西堂 第78节

  燕珩手下力气重了两分:“你可知道,那是寡人的都尉官?”
  秦诏顶嘴:“那我还是父王的心肝肉呢!”
  燕珩淡淡撂下一句:“你姓氏为秦,不是燕。秦诏,你要识相点,不要将寡人的耐心耗尽。难道——真当寡人舍不得杀你吗?”
  当然舍不得。
  可如今,燕珩对他的宠爱已然压深了去,越发的远、越发的隐忍了。
  他既不肯承认,秦诏长大了,又不肯承认,自己对他疼的厉害……便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刻意疏远几分。
  他生怕小孩长歪。
  却不曾想,越是躲得远些,秦诏便追的越急。因偶尔不小心露出来的纵容太过分,叫他敏锐的察觉出来,便越发的放肆。
  ——父王既然不疼我,那便杀了我吧?
  秦诏双目不避,一湾漆黑的亮色,像没入九天之渊的湖,倒映着他父王冷而疼惜的脸,分明这样有恃无恐。
  燕珩哼了一声,甩开他。
  连滞淤的红痕都没掐住来,遑论什么要杀死人呢?
  秦诏硬忍着痛楚,往人跟前爬近两步,“父王,父王……您知道的,我并不敢杀人,是卫大人他总是追着我、盯着我,四处的寻我麻烦。那日,我本是好意请他作宴,可他却不领情,还对我一顿羞辱,我实在气不过,才与他起了争执。”
  见燕珩垂眸瞧自己,秦诏小心翼翼的去捧人的手腕,拿唇去摩挲:“父王……父王,我的好父王,难道……您是想,看我被他杀了才好吗?当时,我若不自保,今叫人挂在手中的……”
  这么说着,他便拉着燕珩的手去摸自己的脖颈,将最脆弱的咽喉抵在他掌心,缓声道:“便是这颗……秦质子的脑袋了。您真的忍心为了他,叫我去死吗?”
  “父王,您摸到了吗?您若心疼他,恨我那样做,只消用力一些,便能掐断我的脖颈。秦诏……保证,半点也不反抗,只死在父王手底下,也比叫人羞辱、欺凌好。”
  燕珩冷冷地瞧着他。
  但掌心之下,却滚着颤抖的喉结。
  秦诏温驯的闭上眼,感觉手指一点点收紧,扣住他的呼吸、和藏在呼吸之下浓重的占有欲、征服欲,带着挑衅的反抗,以及野兽磨得极利的爪牙。
  秦诏感觉喘息艰难,肺腑越来越紧。
  然而,在他感到窒息之前,那手却轻轻松开了,脖颈上连点痕迹都不曾剩下。
  可惜。
  他父王只剩这一次机会杀他。
  就在那么一瞬,他知道,燕珩输了。自此之后,他决不会再有一次,将性命假手他人——除非心甘情愿。
  他是想献上性命,为他父王的爱。
  但他父王不领情。既不要他的性命,也不肯给他什么劳什子的爱。或者说,他父王并未将他当作威胁,更未将他当作求爱者。
  燕珩抽回手来,冷淡道:“寡人不曾管你,竟教你学成这等模样。你自信口胡诌,连个死人都污蔑。那卫抚是有两分针对你,可他却不敢……”
  “不敢?”秦诏问:“若是不敢,父王,我手臂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那是你自讨苦吃,大闹选秀之日,他岂能任你胡作非为。”
  秦诏犟嘴,补了句:“那他更该死。”
  “你!……”
  燕珩不悦,扫了他一眼:“事到如今,你竟还不认错,杀了人,还说人家该死。秦诏,是不是寡人太过纵容你了?”
  秦诏低下头去,想再去抱人的胳膊,却被人拂开了。因而,声音也带了两分不爽利:“是他先欺凌我的。若不是卫大人强追着我不放,我又怎会杀他?难道赔罪也不行?”
  燕珩缓缓站起身来:“强词夺理。”
  秦诏偏过头去:“父王,人都死了,您还想怎样呢?自说之前,您还嫌我没出息呢,如今我学会了‘杀人’,岂不是正好?……”
  燕珩将戒尺丢在他面前,带着凛然的火气,他自垂眸,复又将目光收回来,转而落在殿外渡了金光的菊丝上,面无表情地发问:“你如何出的宫?”
  秦诏不语。
  燕珩又问:“你又如何说动了寡人的官员,陪你宴请卫抚?”
  秦诏仍不肯吭声。
  这两件才是紧要!
  帝王本就多疑,不容权力叫人垂涎。杀卫抚事小,不觉间将手伸到了朝中,事大。这布满宫中的势力竟拿不住他,该多缜密的心思、多少的暗中相助,才能叫他不留下一丝证据和端倪?
  细思来,岂不难忍……
  帝王周遭,浮动着冷湛而骇人的气势,分明动了杀意。
  眼见形势将要失控,秦诏这才扑上去,抱住燕珩的大腿:“父王,不是这样的,您听我解释……”
  沉默片刻,燕珩方才道:“如今,你是长大了。”
  那叹息不知是欣慰还是讥讽,总之叫秦诏心里忐忑。他道:“我的儿,你已长成了个储君的样子。看来,寡人也该……放开手,叫你自己走路。”
  不等秦诏反应过来,燕珩便下了命令,轻描淡写的字眼不容人置喙:“传寡人旨,秦质子诏,行轨不端、品性失德,即日,出东宫,另遣护卫三千,将其送归秦地,终生……不得踏入燕地一步。”
  秦诏猛然愣住了!
  终生……不得踏入燕地一步?
  他没想到,他父王,舍不得杀他,竟要将他撵走……若要他在这个节骨眼便走,再见不到他父王,还不如杀了他好呢!
  他怔怔跌落两行泪,道:“父王——”
  那话还没说完,燕珩便又补了句:“另责秦公子昌,即日来燕。”
  秦诏扯着人的衣裳,猛然哭道:“父王,不要。父王,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我再也不敢了。”
  德福见那诏旨管用,不敢忤逆,只好应声是:“小的这便去……”
  秦诏跪爬着去扯德福:“不要——不许去。德福公公,你不许去。”
  眼见那金砖上被两膝拉出蜿蜒血痕来,德福疼的心都碎了,恨不能马上将这往日扬眸笑着的、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扶起来……这样的孩子,只该叫人宠着才是。
  德福为难的去看燕珩。
  燕珩冷哼,压根不理。
  德福将眼色都使烂了,秦诏方才从伤心中跳出来。好么,这意思还能看不出来?
  秦诏顿时冒了机灵,复又扑跪回去,抱住他父王:“父王,求您了……我不能离开您。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您也捅我几刀解气吧!实在不然,你杀了我——那我也是不能离您远的……”
  “父王,秦诏就只剩您了。”
  听见那话,燕珩心里有几分不落忍,但仍说道:“你这混账,未免将手伸得太长。寡人眼目之下,竟使这等小动作。”
  秦诏当然知道他生气。
  那就是他——明知不可为而故意为之的挑衅罢了。
  他自以为,只有逼得燕珩生气,方才能正视他的成长,瞧见他那玩弄政治的一身本事,而后消了火,凭着宠爱,还能再退让一步底线。
  可燕珩……压根不接招。
  反手来了个“釜底抽薪”,将他满肚子的招数都打熄火了。
  十七岁的秦诏,还不懂得什么是爱。
  他只以为,得到才好……眼下,他已经彻底的输了,只因那腹中之爱,半点都压藏不住,到底比不过他父王心机深沉。
  “父王……!”秦诏拉着人的手,去打自己,见燕珩并不理会他,只好跪在那里,含着泪,狠狠地给自己甩了几个巴掌。
  那巴掌,可比他父王下手还要狠。
  力气之重,叫他把自个儿打得嘴角全破皮流血。
  燕珩微怔,猛地擒住他的手:“作甚?”
  秦诏眼泪滚滚,牙缝里都渗出一丝血痕来,神色再诚恳不过,苦苦哀求着:“父王,求您不要赶我走。我错了。我为父王您,做什么都好……”
  燕珩心疼得厉害。
  但面上仍维持着冷淡,并不说话。
  秦诏挣开他的手,只好又去打自己,却连一点脸皮都没擦过,便被燕珩捉住了。
  “混账。”
  秦诏凄凄道:“我自与父王说实话吧。原先,卫大人那等欺凌我、伤我,我都不作声,只因不关系父王。那日,我为父王姻亲之事吵闹,他不肯放我进去,我便是为此怀恨在心。”
  这个理由……
  着实是燕珩没想到的。
  不止没想到,心尖还跟着颤了一下。这小儿,难道不是太缠着自己了,方才使了坏么?……倒也不能全怪他。
  秦诏分明捕捉到他父王的表情松动,只好暗不做声的狠咬破舌头,往外沤了点血水,血红的贝齿,好不凄惨!叫不明缘故的人看来,还以为是那几个巴掌打出内伤来了呢……
  “父王,我并没有将手伸到哪里去。是那日瞧见有大人的马车出宫,我偷摸藏在宽厚背座里,方才偷跑了出去……是偷跑。”秦诏呜呜地哭:“父王,我不敢的,我不敢有什么小动作的……”
  燕珩才要张口。
  秦诏就又解释道:“再有,不是没有人瞧见,而是……而是我装成小仆子,从狗洞里爬回宫来的。父王,我并没有背着您偷出一分权力去……这几年,纵在东宫,我也不曾使过质子里之外的荣威。”
  他编出来的理由,倒很可信。
  叫燕珩听了,又好气又好笑。
  秦诏嘴角还在冒血,不等再开口,鼻梁又冒出一串红来,果然打的不轻。燕珩实在被人可怜的厉害,伸手出去,将帕子甩给人:“擦擦。”
  秦诏捧着他父王绣了帝王凤仪的帕子,含泪摇头。
  “父王……我不敢脏了父王的帕子。”
  那鼻血一路淌到下巴,滴落在地上了,好不狼狈凄惨。
  燕珩微怔,秉着心口疼惜,自从他手里捡起帕子,兀自擦上去了。
  待那血痕淌干净,再不往外冒了,燕珩方才丢在帕子,伸出指尖去摸他的嘴角……那眼神黯下去,意味复杂。
  “我的儿……”
  秦诏抢着答话:“父王,我在,我在——您别赶我走好吗?我再也不敢了。”
  他转过头去,寻思去找卫抚的头颅,要给人道歉:“我去给卫大人赔不是,还不行吗?卫大人?……(的头)”
  燕珩气笑了。
  这小混蛋,总是这样肆意妄为,再拿捏自己这点不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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