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 第69节
秦诏多精明,知道他父王在寻什么台阶,便也扯扯他的袖子:“父王,您就放过他吧。”他眨巴着眼睛,卖可怜道:“若是秦宫没了,我竟不知……再到何处祭奠母亲了。”
燕珩“唔”了一声儿:“嗯,吾儿说的倒也是。既如此,寡人也不好再强行降罪,实在不然,便送各位王君,别的什么大礼吧。”
其他人冷不丁的哆嗦了一下。
这许多年来,他们就没从燕正抑或燕珩手中,得到过什么“好”礼物。
果不其然,侍从端着锦盒走近,一溜排的静立在一旁。瞧着不像临时起意,倒像早有准备似的。
秦诏歪打正着,给他父王送了个好由头,又给人递了一个顶机灵的台阶。
那锦盒塞进王君手里。
赵王和吴王率先打开,赫然撞入眼帘的,是一个腐烂到几乎全白的头颅,黑发缠绕一团。诡异的恐惧,伴着腥臭血肉气,扑涌而来。
两人捧住锦盒,僵硬在原地,一动不敢动,更不敢丢出去。
“可要端稳了。若是丢掉……必要辜负寡人的一片好心。”燕珩挑眉,头也不回,只含笑道:“前些日子,寡人姻亲在即,却不料,出了点小岔子,还将吾儿吓得夜不能寐,直做噩梦——”
说着,他拨了拨人的下巴,逗弄道:“嗯?是不是?”
秦诏忙点头:“正是如此,父王。”
他父子二人一唱一和,把现场诸众都惊住了。
他们方才只以为秦诏可怜、又觉得燕珩护子心切。如今这么一打量形势,这两人岂不是狼狈为奸,借着各处的缘由给人下套么!
原先,他们看不出来。
这会子,瞧出这二人配合的顶顶好,竟一时分不出真假来了。
虽说事实如此。可这回,秦诏却实在的冤枉。
早先,他只使了心计,要燕珩替他出头,却没成想,自个儿倒是个“诱饵”,给帝王做了嫁衣。
二人之叵测心计,在无数筹码与博弈中,无意的较量了一回,到底是燕珩略胜一筹。
秦诏便只能装傻,接着那话,转过头来与人说道:“早先,各国送入宫来的秀女夫人,有一位遭人杀害,细查之下,竟发现了一封书信。”他堂皇蹦出来一句:“各位叔父,不妨猜猜……是谁的字迹呢?”
“噗通”几声,这些“叔父”们,齐齐地跪下去了。
燕珩头也不回,听动静也猜出来个大概,便只哼笑:“依这么看,是各位都有份了?”
秦诏震惊了。他也没想到,拔出箩卜带出泥,这帮人里,竟没一个好蒜——都想害他父王!
奈何这八国君王不知是哪里的缘故,除了赵王心知肚明,其他几位肚子里打算盘,寻思到底是哪门子的书信?偶尔的家书、叫他们使点小心眼,打听点动向,确实是有。
不过,论起要害燕珩来,他们可没那个胆气。
只有赵洄不冤枉!
就在无人敢答话的时候,秦厉战战兢兢地开口了,他道:“回、回王上,没有我的份儿,我……我不知道!”
燕珩差点要叫人气笑了。
秦厉确实不知道。
不过,不是因他是良善之辈,而是因他是个欺软怕硬的软骨头,除了捡着秦诏这没底气的小孩子撒气,旁人……他自然没这个胆量。
秦诏便道:“您看吧,父王,我们秦人老实,对父王顶顶忠心的。”
燕珩微微笑,又轻声叹气:“可惜旁的人,却不老实。寡人倒要犯愁,该怎么办才好了……先王待你们亲热,却不曾想,诸位竟敢加害于寡人,可……真叫人心寒。”
秦诏悄不做声去看他父王,瞧见人微微勾起嘴角。
心寒是假。
借题发挥是真。
秦诏明白了,顿时替人充起马后炮来:“早先,我以为诸位叔父都是顶顶的善心,是为了父王好,才献上美人的。没成想,竟全是这样的恶毒心思。”秦诏义愤填膺地挑了眉:“亏得那日,我还劝解父王,必不能是各位叔父的错处。”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唉……”
诸众:……
这死孩子。
秦厉,你那个巴掌是不是打轻了?
其中一位,跪行两步,才要去求饶,一柄极利的刀剑便递到脖颈根儿了。冰凉的刃锋,闪着寒光,将他的胆怯与恐惧,照的明白。
——躲吗?没得躲。
——逃吗?没得逃。
他们忽然反应过来了。
在燕珩的朝贺宴上,那铺满玉砖的华丽朝殿,便是一块厚重的砧板。燕珩将这等鱼肉拨弄排开,只等着细细遴选,待要挑一块可入口的新鲜肥肉。
他们还在这里看秦厉的热闹呢!岂不知,燕珩压根瞧不上秦国那块瘦弱之地,这位帝王相中的,竟是他们!
见燕珩笑而不语,秦诏又道:“父王,您说,这等大喜的节日,诸位叔父这等扫兴,是不是该罚呢!”
此刻,燕珩只要一声令下,手起刀落,八国王君殒命燕宫,屠戮天下必是眼前的事儿。
可——
“可王上!您?您难道忘了八国之约了吗!”
是了,燕国必要护佑他们之平安无虞,必不能先起刀戈。如若不然,八国群起而攻之……
可如今,若是燕珩执意毁约,又如何呢?毕竟,是他们先起了杀心。帝王手中刀剑,吹毛断发,万万燕军,岂怕他们八国孱弱兵马?
更何况,群龙无首,八国又能成什么气候?
燕珩微微叹气,道:“那又如何?诸位先起歹心,寡人不过自保而已。”
秦诏心底细细思量,若是果然杀了他们,倒是一时痛快,可八国以亡国之恨,群起攻之,必也伤损元气。以他父王之心,定不想费此周章……
就在这节骨眼儿上,他灵机一动。
秦诏道:“父王,您不会真的要灭了八国吧?如果您杀了叔父们,灭了八国,我那些好友……岂不伤心?”
王君们看的一愣一愣的。
等会儿?秦诏竟要替他们说话?
还不等大家反应过来,秦诏又道:“不如,就让他们献几座城池,与您赔罪。您自派遣燕军去领便是,何苦还要杀人呢?……”
说着,他佯作担忧的去看妘王:“就算您要杀别人,也别杀妘叔父吧。我和妘澜,往日里,最是亲近的。”
好么!
赵、吴等人大眼瞪小眼,错愕失神——不是,你小子,救人还分个眉眼高低啊。
他们心中不悦,凭什么要献城池?可他们又理亏,一时说不上话来。正犹豫着想寻个折中的办法……
燕珩忽然发话:“啧。麻烦,不若还是杀了吧。”
——他压根不给人反应的机会,折身回转,抽刀便坠落下去。秦诏眼疾手快扑上去,电光火石之间,猛地将人的手臂抱住。
那一刀削偏了,齐茬儿的将赵洄的顶冠削下来了!
赵洄“啊”的急促喊了一声,噗通一下晕倒过去了。
这么一刀给所有人都吓傻了。不是?还真砍呢!
瞧秦诏的反应,脸上的冷汗,后怕的脖颈竖起一串汗毛,脸上的笑意也早就烟消云散了,哪里像是早有预料?!
燕珩竟真的起了杀心,不容置喙。那可是帝王视他们如蝼蚁、比草芥的底气,并不是吓唬!
秦诏后怕,额头上生了一层冷汗,他这会儿也没得淡定了,后怕道:“父、父王——您、您还是饶他们一命吧!”
这回,也不等秦诏劝了,剩下几位齐齐高举锦盒过头顶,慌乱失措地喊道:“王上饶命!我们知错了,愿意为您献上城池恕罪,求您宽恕。”
燕珩拎着刀,自他们面前缓步走过,饶有兴致的问道:“哦?说来听听。”
吴王颤抖道:“我、我愿献上城池三座。”
燕珩冷嗬了一声,将刀落在他肩头上,不过轻轻一挑,华裳顿露了个肩领,吓得人浑身筛糠似的,急道:“王上,五座!!”
秦诏瞧着燕珩神色,并不像满意的样子,便凑上前去,轻拉开人的刀剑,哄道:“父王,想来叔父们头晕脑胀,想不出个端倪,不如,叫他们在这休息一会儿。我陪父王去赏花……兴许等父王赏完花回来,叔父们便想起来了呢。”
燕珩挑眉:“哦?”
他们手抖得不成个,连忙说道:“正是、正是,公子说的有礼!王上再给我们一点时间!”
燕珩嗬笑,轻落下剑,收回鞘中,折身往后去了。
东宫内全是燕宫最踏实的心腹,被人拿着刀剑架住脖颈,跪了几个时辰,竟无一人出去报信。
此事,还是妘澜去寻他父王,没找见人,听说东宫禁严,方才寻出的端倪。
东宫殿外,几位“没了爹”的质子们,亦是跪的端正,神色素紧,心如鼓擂,慌怕难当。
四下里,氛围寂静如雪,如无人之境。转眼间,恐惧弥漫在这座宫城之中……
而花苑里,金桂、雪菊,却衬着某人的笑意,肆意的绽放着……不是秦诏,还能是谁?
他扑上去:“父王——”
第60章 志勤劬
叫人扑的微微趔趄。
燕珩失笑, 忙伸手接住他:“顽皮。”
秦诏觉得他父王的怀抱,比这浓郁的金桂还香。他抬头,盯着那张神容, 又觉得人居高临下的美姿容,任凭满苑芬芳, 都比拟不上半点风华。
“父王……我许久不见你了,我好想你。”
燕珩微微偏过头去笑, “胡诌, 岂不是前几日,才见了。”他被秦诏鼻息打出的呼吸搔的耳根儿痒, 只得叫他放手:“四下里瞧着,还不快起来, 没出息的小东西。”
秦诏不肯放,只得说:“父王,我不放。见了您, 心里委屈……”
燕珩安抚的拍了拍人, 又扭过头去看秦诏,便瞧见那个方才还聪慧胆气的孩子、转眼就冒了泪光:“我的儿, 哭什么。父王方才不是给你出气了吗?”
秦诏泪汪汪地望着他:“就知道父王最疼我……”
燕珩哼笑, 拿拇指将那泪花蹭去, 才问道:“疼不疼?……”
“疼。父王——”秦诏骄纵的望着人,方才狠戾的眸子掩去深沉,便只显得水光朦胧:“父王……好父王——连说话,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