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 第29节
燕珩饮了口茶,方才不太自在地出声。
“寡人何时说过要他做孩子了?”
那话带着呵斥教训的口吻,却分明是解释,“你只安心作好你的学问,纵有公子入宫,难道寡人还苛待你不成?”
秦诏便扭过脸来,看着他哭。
“父王……您有了旁的公子,我岂不是更无地自处了?呜呜呜……”
滴滴答答的泪顺着鼻梁坠落,眼窝、鼻尖都挂着红,惹人怜爱。
燕珩心底升起异样来,竟没忍住伸手,又在他脸蛋上轻掐了一把。哼道,“若知你这样骄纵,寡人才不会答应教你作学问。”
片刻后,他牵过秦诏的手来检查,冷着脸问:“疼不疼?”
秦诏点头,带着浓浓鼻音:“嗯,父王,疼。”
少倾,他拿肿起来的手指,轻轻抚摸他父王光滑的手背,含着泪道:“其实,父王打的不疼,只他们打的疼。”
听见这句,那心口仿佛叫人狠攥了一把。
连德福都跟着小声嘶了口气——偏他心疼他父王,还知道安慰人。只怕再容不得人的心窝子,也得跟着疼罢。
秦诏见人不语,又道,“父王,其实……其实也不算很痛。与父王奉茶,必也不耽搁。”
燕珩冷着脸道,“奉什么茶,不必你去。”
这话本是心疼,然而秦诏却故作会错了意。
他先是添了慌色,复又挣扎着起身,跪在人腿边儿。
在燕珩冷静自持的视线中,他仰头看人,轻声说道:“父王,我错了。是我骄纵,也是我不懂事,惹是生非,招惹小公子和卫大人不开心。求您别生气……让我去给您请安吧。”
不等燕珩说话,他又道:“求求您了,我只一日不见父王,必是不行的。”
燕珩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被这样黏人的小子缠住,再狠的心肠也软了。
燕珩拿指背蹭了蹭人的脸蛋,淡淡地勾起唇来,“寡人并未生气,只是允你休息。你若愿意,便去罢。”
秦诏顺从地凑过脸去,又枕在人膝上,并将指头搁在人手心里顽,“父王,我……还有一事,要向您认错。”
燕珩垂眸看他,“何事?”
秦诏道:“画卷所画之人,其实是……”
燕珩默然,嗬笑一声,打断他的话,“寡人知道,是你在秦宫的故人。不必再说,日后不许再画便是。”
秦诏哑声,跪直了身子,与人对视。他自那双凤眸中,捕捉到了某种敏锐的审视与纵容。
——然而他父王,却只是冷淡地笑,然后抬手,以微凉的指尖,拭去了那颗眼泪。
第26章 驱林泽
秦诏顺着那姿势, 将脸搁在他父王掌心里。
燕珩微怔片刻,到底停住动作,没将手抽出来。压在膝上的掌心烘着少年脸颊, 柔软,肥嘟嘟的——因那伤烫得发热。
秦诏忍不住, 去摩挲他父王的指尖,分明觉得九国再没有这样体贴的人。
“燕枞生的娇纵几分, 平津侯素来宠他, 这样出格倒也不足为奇。”燕珩慢腾腾地开了口,比平日里柔和的音调磁性而好听, 字斟句酌,像是解释:“但这等混账话, 若非族中有心,小儿未必知道。如今看来,他也并非好人选。”
秦诏软声开口, “父王——若您有了旁的孩子, 我怎么办?”
燕珩嗬笑。
“你倒不讲理——难不成真叫你……”
燕珩顿住,未将话说全。
笑话, 难道真叫个秦人与他继承帝业不成?再有几年, 选女生子, 子嗣必也要仔细斟酌的——如今只是权宜之计罢了。
秦诏忙追问,“叫我如何?父王,叫我鞍前马后也好的。我自能读书做事,无一不勤勉。”
燕珩轻嗤,垂眸笑他:“你瞧你,可是勤勉的样子?——再者,燕地贤良如云, 寡人可曾缺你一个?不知哪日,便去效忠你那生身的父亲了。寡人养你两日,怕也只是换个虎狼崽子。”
秦诏蹭了蹭人的手心,亲昵道:“好父王,我才不是什么虎狼崽子。”
“我知道,您说的都是气话。我只比旁人都听话,都乖,都勤勉。您实在的看不上我——倘若选中旁人,我自去与公子们鞍前马后也行。”
燕珩捏着人的下巴,将那张脸端到眼前儿,要他跪直了。
那微笑带起一双漂亮唇瓣来,浮游的气息自唇齿间带了一抹清香,音调克制而镇静:“寡人养你,不是给旁人鞍前马后的。”
他顿了顿,笑容更甚:“我的儿——养在寡人膝下,是何等的尊贵?休要作践自个儿。”
秦诏愣愣地瞧着他父王。
凤眸中光影流荡,意味深长——那么一瞬,早先打好的草稿与哄人话,竟骤然咽下去,忘的个没影儿了。
秦诏脑海中,只剩了那么一点清醒意思,那便是他父王俊美,威严,风华正茂——还生了一双风情万种的眼睛。
可他不曾发觉,帝王不容窥探的霜色之中,有略显复杂的怜惜。
燕珩双眸微眯。
他不经意间所流露出的情素,几多像是对待一只过于乖顺的狼犬?只狠掐住那柔软脖颈,然而舍不得用力,甚至气定神闲的拨出一根手指,去磨他的犬牙。
任狼崽子呜咽……纵多疑,却不惧威胁。
在帝王睥睨临世、冷漠无情的桎梏中,竟添了一分纵容。
秦诏被那句话哄骗了去,一朝打回少年人原型,跟着脸都涨红起来。他呆了良久,方才磕磕巴巴说出来一句,“可……可我,不是父王的……”
“那有何妨。”燕珩笑道:“便看你争不争气了。说起来……寡人不解,你这小儿,冲天狂气,说什么要打要杀,怎么如今遭人欺凌——倒不知道还手?”
谁说没还手的?
——偏秦诏不敢解释,顺着人的话,摆出一副羞愧神色,道:“只因顾忌桌案书卷,不敢闹,又因他说得了您的盛宠,将要入主东宫,我不敢招惹,生怕父王责罚。”
“书卷?”燕珩轻哼,“何时这等好学了?——只怕是舍不得那画卷罢。”
秦诏试探了两次三番,发觉他父王真不曾认出那画上之人。因而这会儿,便大着胆子道,“那样卓越的风姿落在笔端,我怎么敢损毁一分呢?只得小心收好,方才与他争辩。奈何人多势众,竟也不争气。”
“这便是了。”燕珩抬手,顺着人的脖颈将指头压下去,轻讥笑道:“待每日,多添些吃食,拉弓骑马,与人去挥刀练剑,才是好去处。身子骨这样单薄,每天只顽纸鸢,能有什么出息。”
教训人是这样说。殊不知,他父王当年也爱玩呢。
秦诏忍笑,点了点头,“父王说的正是。那日父王没有尽兴,待父王闲暇,我再独独与您放纸鸢,可好?”
燕珩颔首,够了勾唇,算作同意。
秦诏又问,“那父王,我……日后可还能再去做学问?”
“自然。”燕珩道,“若想去作学问,便要仔细养伤,早些好起来。”
秦诏应是。
不等他再开口,燕珩忽想起来这么一岔,便问,“伤得这样厉害,可吃过汤药了?”
两人同时转了脸过去,目光落在桌案上的冷了的玉瓷碗上,又默契的收回眸来,对住视线。
秦诏忙举了举手,示意自己拿不起碗来,神色颇显委屈,“父王,我……”
“嗬,寡人还以为,是嫌药苦不肯吃呢。”
秦诏谄笑。这回还真是冤枉。他并非嫌药苦,只是嫌他父王偏心,正耍性子等他父王来怜惜呢……
燕珩抬了抬指头,叫仆子来伺候,却没听见伶俐的动静儿。帝王转过眸去,才发觉殿里的仆子们不知何故,都退远出去了。
“不用唤人,父王。”
秦诏忙伸手去握碗,又故意抖了一下,痛得嘶声……他故作乖巧道:“不敢劳烦父王,我自己来便好。”
燕珩:“……”
寡人本来也没打算帮忙。
秦诏见人冷笑着睨他,并不伸手,只得又说了一遍,“父王,虽然我双手伤得厉害,但这点事情,还是可以自个儿做的。”
燕珩颔首,不吃这一套:“嗯……”
无动于衷的神情,分明是要他自己来。
坏了,忘了这位“心狠”。
秦诏没招了,只得老老实实去扶碗。
然而,趁他父王端茶去饮的功夫儿,他竟顶住碗,故意使劲狠攥了两下,将伤口多拉扯几分,痛得厉害,眼底泪花顿时飙出来……
“嘶,父王,好痛,好像伤口裂开了。”
燕珩顿住,将茶杯放下,淡淡地瞧他。
——果然,手上渗出血来,脸色痛觉不像装的。
那点小把戏,在帝王眼皮子底下,玩弄的炉火纯青。那位也就是吃了没养过孩子的亏,哪里知道这等小儿心机深,骗起人来惯是难猜的。
“父王……您能不能……帮我一下。”
——毕竟,这伤,也有您的一份子。
当然,后一句,秦诏可没敢说。
燕珩哼笑一声,只得拨了碗,将汤匙轻搅了两下。
秦诏受宠若惊,张了张嘴。
那一汤匙填进嘴里,苦得他五官都扭了三圈,硬生生挪去别的地方。
燕珩才要说话,就听这小子蹦出来一句话:
“嗯,父王,好甜。”
燕珩:“……”
生生给人逗笑了。
燕珩抬起汤匙,接二连三给人裹进嘴里,直至那小子苦了脸,吞咽不及,嘴角都沾上了褐色的汤药。
“唔……父王。不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