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 第8节
此举无异于以大燕之名,同时朝其余八国五州发出挑衅罢了。纵杀你身、灭你国、夺你江山,你又能奈寡人何?
这样狂纵自负的险棋,纵燕正尚在,恐怕也要掂量掂量。
呼之欲出的震撼,狂乱地掀起一阵巨浪,将人后背和两鬓都打湿了。符定惊觉帝王之心,似填不满的渊,这万里山河于掌心,不过趣玩罢了。
良久,符定才道:“是,王上,臣明白了。”
燕珩将视线放远,瞧着廊檐下零星坠落的残雪,天色见晴;便想着赐早宴在宫中,与他再聊一晌,也是应当的。
还不等开口,窸窣说话声便浮起来。
紧跟着,一句“与父王请安奉茶”自殿外传来。声音不大,但仍清晰可闻的钻进了耳朵里。那话罕见,一时将两个亟待开口的人都推入了沉默。
燕珩:还是不留他用膳了。
符定:刚才便该告退的。
片刻后,仆子奉着一盏茶与燕珩,“王上,秦公子与您奉茶。”
“嗯。”
燕珩脸上表情微变,仍压下去,作波澜不惊似地接了。碗盖拨开一道缝隙,指尖便流泻出热雾,一股熟悉的茶香,是他惯爱喝的龙凤衔珠。
嗬,竟知他的喜好。
再片刻,又有一个仆子端着一盏碗莲入殿,小心将那漂亮的瓷白搁置在紫檀木珍宝架子。
燕珩与符定都落了目光在上头。
瓷具长宽三五寸,裹着一抹绿叶,映衬着两朵通体雪白、唯有瓣尖赤红练染似的莲,婴儿巴掌大小,漂亮脱俗,不似凡物。
符定多了句嘴,“燕地苦寒,臣孤陋寡闻,竟不知还有冬日开的莲?这才奇罕。”
燕珩微蹙眉尖,“寡人也不曾见过。”
仆子见燕珩瞧见,忙跪下答话,“回王上,小的也不知。只秦公子送来的,说天寒雪浓,怕殿里冷清,故而,得了奇罕物,便侍奉给父王观赏。”
燕珩:“……”
仆子既不知哪里来的品种,又听不见燕珩的示下,因而心惊胆战。
又因想起来,燕珩素来不喜欢花草脂粉气,眼皮子清高,于是忙再度说道,“王上不喜,小的这便端走。”
那仆子站起身来,两手刚捧住那瓷盆,燕珩便瞥了一眼,淡淡开了口。
“搁下罢。”
仆子应是,方又搁下退远了。
燕珩回眸瞧了符定一眼,见他定定地瞧着那花不吭声,也不知这大老粗在想什么,一时无话,只得大发善心,补了句:
“天色才亮,给司马大人备膳,用过再出宫罢。”
燕珩登基三年,给臣子赐早宴,还是头一遭!
符定喜得头皮发紧,千恩万谢之后,才被仆子领到偏殿去用膳。
他临出了门,瞧见那候在雪里、正预备走的少年,少不得又多瞧了两眼,当下只觉气度逼人,倒与他那小儿子,是一般大的年纪。
见符定瞧他,秦诏也不露怯,大大方方的与人示礼。
燕宫金石玉砌的宫城中,大雪苍茫。双方见礼后,便相互错过去。此刻,两人尚且不知,是怎样的造化弄人,日后,才会定下那等浓重羁绊。
目送符定远去,秦诏刚要转身,身后仆子便拦住他,“秦公子留步。王上召见。”
秦诏一顿,“父王要见我?”
“是,秦公子,请随小的入殿。”
秦诏不作声地紧了下袖口,又低头瞧了一眼鞋尖,见那漂亮的燕宫纹样半点灰尘都没沾上,这才放下心来,缓步随着人进了殿。
骤然的香风暖雾。
如燕珩身上裹挟的气味儿,秦诏心口一紧,忽然顿住了。
隔着一道帷幕,那悠闲靠在榻椅上的帝王开了口,“秦诏?”
“是,父王。”
“站这么远作什么?”燕珩略含几分不悦,“既来请安,偏又惧怕寡人?”
“知道父王不喜打扰,故而不敢靠前。”秦诏往前走了几步,直至越过帷幕,清晰地看见那张风华绰约的神容,“父王仁慈可亲,秦诏不敢惧怕。”
燕珩嗬笑,听出那点口是心非。
“不敢惧怕,那便还是怕了。”燕珩道,“素闻你胆大妄为,寡人还以为……你这小儿,不知道生死畏惧呢。”
“父王仁慈,因而可亲。父王乃九国五州的王,威严可敬。”秦诏抬眸,忍不住盯着人细细看,“故而才……”
那话没有说全,因看的专心,便顿住了。
他从不曾见过这样冰雕玉琢似的高贵人物儿,这样铺排奢丽的威严风度。华服凤裘,珠冠玉带,衬着人都黯然失色;比如谪仙,又多添人世风流。
那人拨了拨指尖,秦诏便乖顺跪到跟前儿去了。
燕珩眉眼还算柔和,轻问道,“哪儿来的莲花?”
秦诏仰面答话,“回父王,此花名为卫莲,生于卫国南城,无谓季节,只要搁在温暖之处,便可生发根芽,长成莲花。因怕宫里冷清,故而献给父王。”
“哦?卫国……”
燕珩脸色微变,紧跟着轻笑。
这位帝王因政事的缘故,敏锐的察觉到了端倪,故而不等人反应,便抬手掐住人的喉咙。
那凤眸微眯,是略带威胁的湛然杀意。
秦诏猛地憋红了脸。
骤然的呼吸困难,阻遏的喉咙和清晰痛意,挤在人漂亮的手掌底下。因喘不上气,两湾湿润的春水,便落在眼底。
但出乎意料的是,秦诏没敢挣扎,只是乖乖闭上眼去。
终于……
燕珩松了手,冷哼,眉眼间的冷意变化不明显,“倒是巧,卫国的莲花,竟到了你手里。”
秦诏似困惑般,红着双眼答道,“回父王的话。是卫公子说有这等奇罕花儿,我请托了公孙大人和相宜大人与我带来的。此物花费昂贵,是、是我……”那声息压得低低的,略含委屈,“是我将亡母的金簪置换,才得了这两三朵。本想着给父王讨趣,没成想,竟惹您不悦。父王不喜欢,日后,秦诏再不送了便是。”
燕珩:“……”
龙目泛红,那两汪泪,乖顺挂在睫毛上,泫然欲泣的委屈硬被憋回去,倔强的不肯掉眼泪,偏那瘦削的面容,将少年的傲气打磨的可怜。
垂眸,顿住。
那么一瞬间,燕珩觉得,自个儿多少有点儿疑心深重了。
凭他一个毫无根基的少年,才来燕宫多久,怎么可能跟卫国有纠葛?……几瓣莲花讨好自己,却差点换来杀身之祸。
更何况,秦诏本来也没打算进殿求情,是自己突发兴致,方才召见的。
一时理亏。
向来铁石心肠的人,终于冷冷的挤出一句话。
燕珩:“别哭。”
秦诏憋住,红着眼不敢吭声似的,只盯着他看。
燕珩略微不悦,“你这是什么表情?好像寡人欺负你似的。不许哭。”
秦诏称是,开始噼里啪啦地掉眼泪,嘴上却道,“父王仁慈可亲……”
燕珩被气笑了。
这小儿!
——叫你不许哭,哭的倒更起劲了。
那日,秦诏被撵出殿门外后,燕珩到底是冷哼着说了句,“什么父王,他叫的倒也顺口。亏得有心,日后,就准他到外殿请安吧。”
踏出金殿,无人处。
秦诏微微勾唇,淡定的将两行热泪擦掉,微扬起下巴。那笑意渐浓,眉眼却仍冷漠而锋利,就连神色,都沉的不似少年人。
第8章 出戏游
赵卫屯兵相争,才过去十三日,便吞掉了一座城。
纷争之处,百姓流离,唯有燕宫暖春如故。别处的血流成河与纷扰,丝毫不曾扰了这位帝王赏雪的兴致。
“才一座城。”燕珩自苑中转过小径去,才悠悠笑道,“未免小气。于寡人而言,尚不足以果腹。只是那卫王,总是来信,一日胜一日勤的向寡人求情,令人厌烦。”
身边人不敢答话,只得守着人趋步随行。
越过小径长庭,有两道窄园门,再穿行一段路程,便是阆苑;有卧松、云梅,再添舞伎伺候;本是赏雪烫茶的好去处,却没成想,才走近,便有嘈杂的闹声自那后头传来。
吴敖的声音夹着怒意,“妘澜,休要再说,待我回去奏秉我父王,定要打的你们落花流水,要你妘国割地告饶,好好与我赔罪。”
德福刚要开口,燕珩抬抬手,示意他安静。
倒不是他有意想听八卦,而是那“割地告饶”四字,若非吴王挑唆,这小儿必是不能知晓的。
八国之臣,有狼子野心,恨不得做梦都想侵吞周遭领土,倾轧缠斗以扩充国力,与他平起平坐。
当年,他们敬畏燕正,不敢表露分毫。如今,燕正一死,更是无所顾忌,恨不得将燕珩除之后快,好免了贡税、窃了燕地。
嘴上不敢说,未必心里不敢想。
那妘澜答道,“放屁,凭你也配。也不看看你脚下踩的什么地儿?”
吴敖抢话道,“现今燕王不管事儿,任赵国狂吞了一座城,你岂不知,今日卫国的下场,便是他日你妘国的下场。我劝你,最好不要惹怒我,免得步了后尘。吴赵交好——待我回国秉明父王,定要你们好看。”
妘澜嗤笑,“呸,你这草包,休要在本公子面前,大放厥词。”
吴敖不依不饶的追上去,“你别不信,燕王就算想管,也未必有那样的魄力。卫国连卫小娘子那样的人物儿都送来伺候他,不还是无动于衷?依我看,不是不想管,是不敢管……”
拉扯吵闹声渐远,再细碎的话音便听不见了。
德福忧心朝人看去,却在那张脸上瞧见淡淡的笑容。
燕珩神色不变,吩咐道,“今日赏雪,备下寡人最爱的茶来。哦,再有……许久不吃云松糕了,也叫人一齐做了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