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 第6节
为帝王撑伞的仆子躬身下去,浮雪落了一层在伞面上,如淋湿的月光。
赵信慌忙稽首,不敢再去瞧他的脸,“是,王上,我……我是说,瑞雪兆丰年,往后必定风调雨顺,四海民安,是顶顶好的兆头。”
燕珩冷睨,“寡人治下,风调雨顺,竟缺这场雪?”
被这轻寒风浇了冷气,赵信脊背发寒,慌忙抬手。
“啪。”
紧跟着,利落脆生的一个巴掌。
赵信叩首,“是赵信失言,请王上饶恕。”
燕珩意味深长,“倒是巧合。”
似被猜透了一般,赵信吓得大气不敢喘。
迟疑间,他又怕自个儿疑心太重。毕竟,昨夜他才得了父王的信儿,又都是自己自赵国带来的、自小伺候且极信得过的仆子,那等消息,无论如何也……
“赵信,”那冷声发问,“你且说说……这燕国风调雨顺,赵国何如?”
“赵国……”赵信战战兢兢答道,“有王上照拂,赵国亦是风调雨顺。”
那金靴轻挪了两步,踩在他的手背上,居高临下的声音带着凛冽的笑意,“何如?”
赵信吃痛,强忍着齿间溢出来的恐惧,声音颤抖,自肺腑间隙挤出来一句话来。
“王上说赵国风调雨顺,便是风调雨顺。王上说赵国民不聊生,赵国便不敢……不敢风调雨顺。”
燕珩唇角微微一勾,“嗬。”
片刻后,金靴挪开,越过他朝亭中去了。
赵信匍匐跪行着转过身子来,仍伏在地上,不敢吭声。
站定的身影又顿住,燕珩拨了拨衣领,大发善心似的:
“瞧瞧那株梅树,开的多好。既这样碰巧,寡人也该赏你一株。”
赵信心口一颤,惊骇如浮萍。
他抬头去看,瞥见这会儿城墙根儿里那抹红,雪色中傲然独放,骨肉清白,确实开的很好。可他知道……若依照往日的规矩,那处便不是梅树,该是他的心口血了。
“谢……谢王上饶恕!”
燕珩回过眸来,吓得他忙又低下头去,那视线寒刃似的将他凌虐的不堪,慌乱中,他只好盯着自己的手背看。
那双摁在雪泥里的手,添了金靴边的泥尘,红肿到麻木。
他知道,燕珩是嫌他手伸的太长了。
又似一声儿淡淡地叹息。
“下雪了,天寒——回吧。”
赵信得赦,喜不自禁地磕了两个头。
还不等再说话,两头跟来的仆子却“啊”的一声倒下去,血雾浓郁地散乱开来,一股红艳喷射在雪地里,如一树盛开的花。
强忍作呕的浓腥,赵信丢魂儿似的转过眼睛去,呆愣愣地望着熟悉身影摔成软泥。
“仆子们不懂事,公子不该被带坏了才是。”
那是他自小带来的亲近仆子,此刻正捂着喉咙,瞪大双眼望过来;随着喘息……咕咚一声咽下去的,似乎是措不及防的痛。
“王……”
“哦,对了。”燕珩临视长殿,背对着他,声线清淡,似乎就连赏花的兴致都不曾被这惨叫声打扰,“若是寡人没有记错,赵信,再有几个月,该及冠了吧?”
赵信浑身都在发抖,厚衫早已濡湿,水淋淋的贴紧在背上。
那种目视无尘的清高,睥睨淡定的锋锐,无比矛盾地携裹在同一个人身上,因而压出一种杀伐果决的威严。
不消说答话,他连求饶都不敢。
——“赵公子。”
德福轻声提醒,“王上问公子,何时及冠。”
“再、再……再有三个月。”赵信磕巴的厉害,“王、王上饶了信罢。日后,我、我再也不敢!必再也不敢了。”
燕珩微笑,“公子何出此言?天寒赏梅,不过一件趣事罢了。”
“王上,求您!此事全无别的主意。乃是父王来了封家书,只说瞧瞧您近日可还好?我不敢求见王上,方才借故偶遇,只……”
“哦?家书……”燕珩若有所思,“是了。公子离家居楚,及冠之喜,寡人也当陪衬一些稀罕物什。”
“乃是实在的家书,不敢欺瞒王上。”
赵信一边哆嗦一边自袖中往外掏信,那身子筛糠似的,几乎碎的不成个儿。他跪行两步,不顾手边雪泥,扑在人腿边去递。
越急越怕,越是犯了忌讳。
德福及时去拦,仍被人蹭住那华袍一角,溅了泥水湿痕。
燕珩眉尖一蹙,似添了两分不耐,“啧。”
……
呼号与求饶声息渐远。
德福讨好似的拿雪帕替人擦拭干净,半点儿也瞧不见痕迹,这才道,“公子年轻,总归不懂规矩。王上这等宽宏大量的……”
帝王远眺,眸色晦暗不明。
唇边叹息声怅惘,“好端端地赏花,真教寡人扫兴。”
“是,王上息怒。”
燕珩哼笑,正欲要回身……那眸光忽扫见一个团子,动作便顿住了。
因居高临下,俯视看去,更显得身形小了一圈;姿态端庄、板正,改换了华袍衬住,往雪影里一跪,那眉眼漂亮的甚至有点惹人怜爱。
“……”
“甚么?”
德福一头雾水,随着燕珩的视线瞧过去。
——嗬,那不是……秦公子么。
第6章 意无聊
“好像……是秦公子。”德福道,“昨儿,布诏官回禀,秦公子说,早间要来与您请安,再亲自谢恩的。”
燕珩慢腾腾地勾起唇角,“寡人最不喜阿谀奉承之人。”
德福察觉到话里的深意,又被刚才的一线红梅惊住,不敢轻举妄动,便试探道,“王上是否要……召见秦公子?若是您不想见,小的就遣人去打发了他。”
燕珩没说话,饶有兴致地瞧着。
那脊背跪的笔直,却也不肯进殿。
随行的仆子们替他撑伞,任风雪吹乱衣领,湿漉漉地溅了一层寒霜。秦诏稽首的动作标准,跪伏的姿态从容,热雾氤氲,茶盏便自他手中奉上去……
然而金殿门前躬身的仆子们面面相觑,王上不在,谁也不敢接。
燕珩握紧了手炉,眸光深邃,将倒映的、碎金似的蕊影压住,冷笑。
“王上,可否要……”
“不必。”燕珩拨了拨手,淡淡道,“不过是给寡人演戏看罢了。”
“是。”
德福不敢再多嘴,只随着他的视线往下望去。
少年身骨单薄,裹了裘袍也显得瘦削。候在雪地里神色庄重,恭敬,奉茶的手被茶水烫热,起了一层浅而密的痒痛,而后渐渐消融,随着风雪一起凉了下去。
当真是一盏茶的功夫儿。
茶凉了。
秦诏便收回手来。
燕珩凤眸微眯,一抹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还当有几分骨气呢,也不过如此。”
先王在时,奉茶一盏,已是十足的孝心。
然而在燕珩眼中,这也不过是侍弄权柄的小把戏而已。
再者说,秦王历,当年也如这般战战兢兢。现在不过是子承父业,哄个孩子来他眼皮子底下,故技重施罢了。
正欲遣人撵了去,谁知秦诏侧转身子,又唤仆从递了新茶赶来。
再一盏茶水,高高奉在额前。
燕珩微怔,仍不做声地盯着人看。
直到茶凉,滚了第三盏茶奉上来。
燕珩终于“啧”了一声儿,压住齿尖轻磨,似乎被人那点拙劣的小心思惹得不耐烦,偏偏又生起一点好奇来,遂道,“德福。”
德福:“小的在。”
“去瞧瞧,这小儿到底要作甚。”燕珩似不悦,“扰人清净。”
“是。”德福一路小跑下去,急急地越过风雪,穿过中庭的隐蔽门扇,他稍顿片刻,整理抚弄衣衫,才故作施施然,自外殿阔步迎出来。
特意瞧了一眼秦诏的脸色。
德福客气笑道,“清早天寒路滑,小公子可有事要禀?”
“无甚么事,秦诏来谢恩,并与父王请安奉茶,只消劳烦您,将茶奉与父王。”秦诏道,“又逢天寒,昨夜添了两寸大雪,晨昏吃一盏滚热的茶水,凝神静气,最是怡人。”
德福神色一转,示意仆子接过茶来,又笑呵呵道,“小公子费心。小的自将通禀王上,亲自将茶水奉上去。”
“劳烦公公,不过,无须通禀父王。”
德福忍住诧异,笑问道,“瞧您膝上的雪痕,小公子晨间跪候不少时辰了吧?这份孝心,也当禀与王上才是。”说着,他又示礼请他入殿,“小公子若是肯,候在外殿便是。”
秦诏起身与人行礼,道,“奉茶请安,乃是本分规矩,无须让父王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