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 第3节
公孙渊皮笑肉不笑的呵呵了两声,紧跟着又补了两句话,“三公子?秦国的三公子?”
意思不言而喻。
若不是这茬儿,谁听过秦国有什么三公子?
秦诏也不生气:“正是。诏于秦宫,深居简出,大人不知也实属正常。”说着,他递上那道扣过秦王玺印的诏旨,“请大人过目。”
公孙渊半信半疑接过来看罢,又将诏旨递还,盯着人看。
相宜打了个圆场,给仆子递眼色,“你们几个,先送三公子去休息罢,养足精神,明日一早好拜见王上。”
待秦诏被仆子领着朝别处去,相宜才与公孙渊耳语了两句话,那神色故弄玄虚,煞有介事。
公孙渊挑眉,“当真?”
“那是自然,老弟且信我一回。”
公孙渊哼笑,“那我倒要试他一试。”
说罢,公孙渊朝宫人打扮的仆官扬了扬下巴,“三公子刚来燕宫,尚且不知规矩,该当讲清楚的,勿要漏了,免得明日失礼。”
仆官得了命,心知肚明。
待秦诏刚安置妥当,便将他堵在“扶桐宫”里教授规矩。
待讲明各项礼数,却赖着不肯走,口中道,“公子既来了燕国,四下里的规矩要谨慎,万不可懈怠,什么话该说,什么事儿该做,当牢记在心,不要犯了忌讳才是。”
秦诏答是,又递送了银钱,“多谢大人教诲,秦诏牢记在心。”
那仆官变本加厉,使了眼色令两个侍卫架住他,又道:“公子来到了这儿,不比秦低,各项银钱都是宫里发放着使,若是私藏别处来的财物,叫人发现了,必少不了一顿板子吃。”
秦诏冷淡一笑,将身上财物尽数抛掷在他面前,仍忍下去了,“大人说的是,眼下可看清?再无有一分了。”
那仆官叫侍卫再搜,又拨出来一枚极精致漂亮的步摇金簪,像是秦女用物,遂讥笑道,“小小年纪,藏了这等尖锐用物,难保不是有所图谋。”
纵他几次三番的挑衅,秦诏仍强忍怒意,尽可能平和道,“大人见谅,此物乃亡母所赠,是秦诏唯一的念想,还请大人归还。别的,大人尽管带走。”
仆官故作贪婪,只把玩着金簪笑道,“此物珍稀,不像正经得来的。”
秦诏不语,抬眸盯住人,脸色已然发冷,因压住眉眼,端庄姿容竟有几分阴鸷之气。
“请大人,将金簪,归还给我。”
“若是不还呢?”
诸众嗬笑,正等着看他笑话:“莫不是要哭闹一场?”
“……”
秦诏猛地转身,抽出侍卫腰间长刀来。那动作迅猛而狠戾,不待众人反应,刀锋一闪,便骤然挟在仆官脖颈处。
刹那间,天地希声,少年冷厉的锐过腊月漫天风雪,“我说,还给我。”
第3章 被诼谮
那仆官被喝住,“呵哟”了一声。因不知其品性几何,仍撑着胆子反吓了一句,“你可知这是燕王治下,不是你秦国。竟然拔刀威胁仆官,这里岂是你能造次的地方!”
侍卫抽刀急道,“休要装腔作势!”
秦诏不语,手中那刀锋一紧,只将人脖颈逼出凛然一道红线。
细微而分明的疼痛刺激着神经,那仆官这才正经漏了怯,忙道,“公子——且慢!”
“还给我。”
“是,是,小的这就还给您。”他谄笑两声,忙将金簪递还给人。“是小的不长眼,冲撞了您,咱们有话好说。”
秦诏接过金簪来,收刀入鞘,沉着脸与人行了个礼,转身朝屋里去了。
几人面面相觑,徒留一地零散金银,在瞳仁间闪烁着各异的光彩。
那仆官长舒一口气,被他气势和行事做派撼住,半晌才回过神来。只抹着脖子那一道血痕,急急回转与公孙渊禀告去了。
夜色渐深,听罢这茬儿,公孙渊长叹一声,竟半天都没说话。
旁边相宜给他倒了杯热茶,又拢着袖子捣了下人胳膊,“我说老弟,你怎么想?”
公孙渊挑眉瞅他,语气奇罕,“我能怎么想?你管我怎么想呢,那是人家秦国的公子。”
“秦国不识货,难道你我……”
“嘘……快住嘴。”公孙渊抖抖肩,叹道,“你我不过是王上眼皮子底下打杂跑腿的,能怎么想?少给自己惹麻烦,视而不见为妙。”
“奇货可居。”
公孙渊慌忙捂住人的嘴,压低声音道,“祸从口中,老兄少说两句为好。此事……日后再议罢。明日,王上会见各国储君,饶不饶他还未必呢。”
“此子机灵聪慧,必能逃过一劫,再得王上青眼也未可知。”
“……”
翌日清晨,大雪稍停,风寒,却是个响晴天。
燕珩端坐榻前,任仆从伺候穿衣理鬓,气度从容,优雅而沉静。那如瀑墨发簪了一柄白玉簪,凤眸流转,自有睥睨的威严,朗月一般的神容,衬着风流如天人。
待德福替他系好了披风,燕珩才慵懒开了口,“晨间扰了寡人三遍,今儿是什么日子?”
“回王上,是公孙大人求见。”
“哦,来作什么?”燕珩薄唇微抿,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寡人许他去做的差事,他办的怎么样了?”
“回王上,公孙大人一早禀过,秦公子昨日已至燕宫。”
“哦?”燕珩微顿,旋即冷嗬,“倒舍得。”
“王上之威,通达九国,想来秦王,必是不敢忤逆的。方才,公孙大人来禀,是说照着规矩,今儿要召见各国储君,现下他们都在外殿候着了,请您示下。”
“罢了,去瞧一瞧。”
“是。”德福伺候着,又轻声道,“大雪才消停,寒气冷峭,王上该再添一柄手炉的,小的已经给您备下了。”
燕珩点头,接了过来。
候在殿外的人群只听一句“燕王到”,便吓的齐齐躬下身子去了。一众燕臣与质子被掐住呼吸似的,强摁心跳,默然静立。
那视线谦卑而惶恐,因压的低,便只能瞧见那朵被绣在袍角的凤尾。行走间拖曳,浸在光影里,隐约流荡华彩。
脚步缓慢走近。
氛围肃压下去,紧跟着,陷入长久沉默之中。
秦诏视线低垂,瞧见那华贵无尘的高台履停在自己面前,竟比雪色还要脆生几分,便忍不住拿眸光去描摹。
顺着脚尖往上……
柔软而珍贵的云香材质,穿金银线制成外袍,内里掐腰一道窄袍衬出腰身,又被白脂玉嵌错金银环带裹住了。
风扫过发间,袅袅浮起来的,是鼻息间蛊惑人似的香。
秦诏视线上移,只瞥见翠竹似的修长手指端着一柄裹香的手炉,胸前祥云金凤纹样,再往上……是弧线漂亮的下巴,薄唇微抿,眼梢冷淡一拨,冰肌玉骨比这雪色还要凛然。
“……”
好华贵的姿容,好逼人的气势,好清高的冷。
燕珩微微垂眸,“哪里来的?”
秦诏喉咙被噎住了,因肺腑震撼,竟没答上话来。
燕珩轻笑一声,视线扫过一众华贵袍衣的少年们,再度落在他身上。见人傻愣愣的瞧着自己,那眉不由得轻挑起来几分:“你这小儿,为何不答寡人的话?可看够了?”
秦诏猛地涨红了脸。
德福生怕惹了燕珩不悦,便替他答道,“王上,这位是秦公子。许是才来,又或者长居深宫里,不曾见过世面,心里恐惧,才不敢答话。”
“嗬。”燕珩微笑:“秦国来的?怎么穿成这样,你们秦国,竟连件衣服也裁不起吗?寡人倒是不曾听过……秦王小气的传闻。”
才停的雪,候在外殿许久生寒。秦诏不知是冷还是怕,身子轻颤着,那眸光复又低下去,“非秦王小气。”
“哦?”
唇齿轻颤,但声音坚定:“听闻大贺之年,您亲自下了诏令,与生民减税二石,举国上下官员躬行俭约,爱民之风广传,故而,诏不敢华衣裘袍。”
燕珩先是一怔,随即轻笑起来。
虽然众人都知道是句漂亮话,以掩盖那寒酸衣着;但难得见燕王分明的喜色,其他人便也跟着低笑起来……
“你这小儿,说话倒是中听。寡人素闻秦王对其子宠爱有加,如你这等的惹人怜爱,也难怪。”燕珩嗬笑,“那……寡人问你,公子昌。秦王既那般宠你,又怎么舍得送你远走他乡?”
秦诏:“……”
德福忙提醒道,“王上问话,公子为何不答?”
“不是不答,而是……”
“什么?”
公孙渊及时救场,“王上有所不知,此乃公子诏,并非公子昌。”
“公子诏?”
“正是,他乃是秦国三公子,名秦诏。”
燕珩慢腾腾地沉下脸色去,停顿片刻,又勾唇一笑,“寡人要的是秦国储君,怎么派个无知小儿来糊弄寡人?这秦王……”他嗤笑,“想必是嫌太平日子过腻了。”
“请您息怒。”秦诏被他气势迫住,只得硬着头皮答:“诏受封于秦王,乃是秦国储君。月前已备下了储君大典,举国尽知,您若不信,大可遣使者验个明白。”
燕珩抬手,掐住人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冷淡笑道,“这等手段,你当寡人不知?你是储君?嗬……你倒说说,秦王凭什么封你作储君?”
秦诏盯着那双凛冽的眸子,自知他心思敏锐,便也不打算瞒过去,只一字一句道,“凭什么?……就凭诏不受宠,凭诏亡母不在,凭诏十三年来无人问津,无人心疼。”
秦诏吃力从人攥紧的力气中挤出下一句话来,神色幽沉并着单薄衣裳中打颤的身子,模样颇显凄凉,“连您都不打算留下我,更何况秦王呢?”
燕珩骤然松了人,轻笑一声,“谁说寡人不打算留下你?”
秦诏吃惊抬眸,却只捕捉到一抹淡淡地笑。
“寡人要的是储君,你既得了封,是正经的储君身份,寡人自然要留下你。”燕珩居高临下,冷淡睨着他,“寡人倒要看看……这秦王玩的是什么把戏。”
两人对视。
燕珩为这小子气度胆魄微诧,更为那迫切追逐、几乎是含着齿间的不加掩饰的直白视线而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