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幻觉 第37节
但是家里没有鸡蛋。
宋烁还未说出口,余光先扫见了旁边的红色塑料袋,里面兜着十几枚沾着草叶的鸡蛋,圆溜溜的。还有两袋挂面,看起来宁珏已经在这里囤粮,预备长期驻扎了。
或许当下,宋烁应该先质问宁珏为什么不经许可回来,但他已经两个月没有见宁珏,时间太久了。针锋相对等同于在已经斑驳的伤口上再划一道,即便是宋烁也会怕失血过多,因而最后只说“吃”,然后放下钢管,坐在餐厅等待。
大约十来分钟后,面条端了上来,两碗都放着煎蛋。
蛋已经糊了,宋烁有点嫌弃,拨到一边只吃面条,但面条也黏了。
这是一碗失败的面,然而一抬头,宁珏却是埋头苦吃,宋烁盯了几秒,觉得他的吃饭姿势好像有说不上来的奇怪。
一出口,却是问:“为什么回来当小偷?”
宁珏呆住,本能否认:“我没有偷。”
“偷用我家的水、电、煤气,不算偷吗?而且私闯民宅。”
宁珏小声:“我只是想回来做顿饭吃——”
话音刚落,宋烁就笑了声:“你的饭做得有这么好吃,还值得专门回来一趟吗?”
宁珏自知理亏,脸渐渐涨红起来,半天憋出了句:“可是会便宜一点。”
宋烁的笑意收敛,皱眉:“你的钱呢,都花光了?”
开学之前,虽说宁珏并非腰缠万贯,但也算小康。宋烁常给他发零花钱,加上家里给的生活费,不该两个月耗光,生活得如此拮据。因而宋烁问:“花哪儿了?”
没有听到回答,宋烁说:“不说的话,之后别想再进家里——”
“我补了个牙齿。”
宁珏指了指左边脸颊:“左边掉了一颗。”
说罢,宁珏又灌了两口温水进肚,假装自己很忙,避免宋烁再追问。但忽视了宋烁没什么眼力见的问题,他问:“哪颗牙齿?”
“没什么问题了。”
宋烁又重复:“哪颗牙。”
宁珏犹豫了下,只好张开嘴,稍稍仰头,给宋烁指倒数第三颗牙:“这个。”
灯光自上而下,形成一片阴影区,看不分明。宋烁皱眉片刻,忽然起身,身体前倾,餐桌本就长窄,因而他很轻易捏住了宁珏的脸颊肉,食指居然要往里探。
宁珏吓到了,挣动起来:“我靠——”
宋烁的声音一下冷下来:“说什么?”
先前宁珏笨但是乖,但不会说脏话。如今跑了两个月,什么坏的都学会了。这又让宋烁起了无名火,眼神愈加阴沉:“别动。”
宁珏陡然噤声,只敢用一双黑亮的眼睛可怜地望着宋烁。
但宋烁视而不见,冰凉的手指探了进去,一颗颗摸着牙齿。口腔是温热的,灯光下可以看见发抖的红舌,以及无法自控流出的一点口水。脸颊鼓起一点指节的形状,很柔软。
可能是探得太深,宁珏忍不住反胃,眼眶里攒了泪,很艰难地吞咽口水时,咬住了宋烁的指节,意识到后又松开了,怕宋烁再凶自己。
宋烁又探了根手指,轻轻捏着补过的牙齿,似乎想靠触觉判断牙医水平如何。
“花了多少钱?”
“两塞多……”两千的意思。
“怎么弄的?”在宁珏回答之前,宋烁又说,“再撒‘磕到楼梯’这样的谎,就把你舌头剪了,信不信?”
宁珏面露悚然,不疑这话,只是合不拢嘴,说话很含混:“有、有人耍酒疯,打到我了……”眼睛红红的,“所以才掉牙齿了,很痛。”
已经野了两个月的宁珏,会说脏话,弄伤了脸,被人打掉了牙齿。如同获得生命的布偶,非得在泥潭里滚一圈,棉絮沾湿了泥水,沉重得走不动路了,觉得疼了,才知道回来。
一个好的兄长,此时应该心疼、宽慰。可宋烁盯着宁珏的发旋,看着他狼狈、可怜、孤立无援,却是不合时宜地感受到一阵快意,那股快意几乎让他指尖发麻。
“不让我管,这才两个月,就把自己自己弄得这么可怜啊,”宋烁低声,“弟弟。”
看吧,没了我,你过得一点都不好。
被打之后,连个能出头的人都找不到,没钱吃饭了,到头来能依赖的只有我吧。
也是这一刻,宋烁后知后觉发现,宁珏对他的指责并无错误,原先他在家庭中所厌恶的控制,确实在自己的身上完全复制了。
从小,母亲用规矩浇铸宋烁,即便后来宋烁挣脱出模具,经年累月形成的形状,也难以更改——不会直白表达、严苛要求、过度掌控。甚至变本加厉,全部施加在了宁珏身上。
只有宁珏适应了他的模具,可以从“滚出去”中听出“留下来”的潜台词,可以将宋烁的“不耐烦”转译成“需求”的暗号。宁珏和他窝在一起,即便是铁制的模具外壳,也会变得如同蛋壳温热。
但在上回的争吵中,宁珏捂上了眼睛和耳朵,不肯再解读了宋烁。宋烁说着不再管,却又忍不住听有关宁珏的消息,半夜睡醒了,也会摸摸床边,去次卧看一眼,幻想宁珏可能已经回来。即便不想承认,可能失去对方的恐惧,在这段时间里也始终蒙罩着宋烁。
直到看到宁珏脸上的伤口,这样的恐惧才稍稍消弭了,宋烁几乎觉得庆幸,想,原来他还是需要我的。
是的,宋烁是希望宁珏过得好,但这种好,最好不要是剔除了宋烁的好,最好是宋烁提供的好,这样才能佐证宋烁的价值。
他也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项圈并没有系在宁珏的脖颈上,关系的主导权,也从来不在自己手里。
从始到终,都不是宁珏多么需要宋烁的保护,而是宋烁太需要宁珏的依赖了。
第37章
检查完毕,宋烁收回手,擦干净了指节处的口水,不冷不热地说:“我当你过得很好,连条消息也没有,原来都吃不起饭了。”
宁珏闷声:“可以不说风凉话吗?”
“……”宋烁岔开话题,“谁打的你?”
“不知道是谁。当时我们去ktv,都喝多了,可能是有人发酒疯,认错人,不小心打到我了,监控是坏的,找不到人。”
宋烁沉下脸色:“谁让你喝酒的?”
“我成年了,我可以喝酒,”宁珏别开脸,“不用经过你的同意了。”
“是,”宋烁抱臂,“所以偷来我家也不用经过我的同意,偷用家里水电也不用经过我的同意。”
宁珏语言匮乏,干巴巴地回击:“可我都下面给你吃了。”
“很难吃,”宋烁语气冷漠,“黏得都快成粥了,布施都没有人会吃。”
“但我给你盛了很大一碗,我自己都没有吃饱。”
“我给你提供厨房,你不该给我大碗的面吗?”
宁珏没有一点牙尖嘴利,辩驳不过,很快败于下风,只徒劳注视着宋烁,嘴唇紧紧抿着,眼眶有点红,不知道是委屈的,还是方才检查牙齿时呛到的。
在这样的对视里,却是原本获胜的宋烁首先错开目光。他起身:“去穿件外套。”
宁珏正想说“我自己会走”时,就听见宋烁说:“我陪你再去检查一下。”
十一月的下午五点,天已经半黑下来,路灯迟迟未亮。宋烁打了辆出租车,领着宁珏去了a市人民医院就诊。
路上,宁珏虽然多次表明“已经好了”、“不用再检查”,但都被宋烁驳回,只好作罢,本本分分跟着到了医院。
专家号已经放完了,普通号又排到晚上。只能等着,然而两人才吵架完,彼此都不说话,甚至隔着一个位置坐,各自玩手机。
快七点时,宁珏接了个电话。由于中间隔着人,之后的内容宋烁没有太听清,但注意到宁珏的神情雀跃,藏不住的高兴,眼睛亮灼。
大约八点叫到了宁珏的号,宋烁陪他进去的一小程路上,问:“谁给你打的电话?”
宁珏含混其辞:“我舍友。”
已经到了科室,因而也没有再追问。检查结果是,恢复得不错,但得注意此后一段时间不吃坚硬食物,少用左侧咀嚼。
宋烁问:“需要吃药吗?”
“暂时不用吃药,现在创口恢复良好,也没有炎症,保持口腔清洁就行。”
“那大概多久时间能恢复?”
“没损伤牙髓的话,再过一两周就能好了。”
诊断结束后,又买了消炎消肿的药膏。等到一切结束,已经九点出头了。宁珏明天上午十点有课,本该返校了,但又和宋烁僵持着,一时不确定如何开口。
犹豫时,目光飘忽着,对着路边的糖葫芦摊位思考。
“你现在不能吃。”
宁珏:“啊?”
这样的迷茫在宋烁眼中更像是被揭穿后的无所适从。一个脸上还有淤青的病人,最好对医嘱上点心,不要违背。但是——宋烁还是走向摊位:“可以买了先放在冰箱,等牙好了再吃。”又问宁珏,“一串豆沙和一串糯米馅的,可以吗?”
然后,宁珏稀里糊涂得到了两串晶莹甜亮的糖葫芦。
宋烁:“高兴了吗?”
尽管一开始并无此意,闻着糖的甜味,宁珏也难免蠢蠢欲动,说了句“高兴”,背着宋烁时,偷偷舔了好几口糖壳解馋。
由此造成的结果是,回到家后,宁珏彻底错过了开口的时机,只好试探性开口:“我睡这儿啦?”
宋烁:“嗯。”
“真的吗?”宁珏不太放心,“你不会半夜反悔,又把我——”
宋烁咬牙:“滚去洗澡。”
宁珏“哦”了声,将糖葫芦放到冰箱里后进了卫生间。尽管有地暖,冬天洗澡仍是一场挑战。宁珏等着浴霸将浴室晒暖了,这才开始洗澡。洗完正想回房间时,发觉宋烁坐在沙发里睡着了。
电视机正在放着综艺节目,声音吵闹,宋烁却是全然没有被吵到,头稍稍偏着,手里甚至还拿着手机,屏幕都熄了。
宁珏叫了两声“哥哥”,宋烁也没有醒的迹象。
想走近晃醒宋烁时,宁珏才注意到摆在茶几上的两个物件——拼凑好的水晶球,以及一条木吊坠。可以看出,此人并不擅长手工,修补得尤为艰难,胶水沾得溢胶,又动用透明胶带,水晶球中的雪花液体已经流干净,一圈圈缠裹的胶带,如同雾气蒙住其中的云屏山模型。
宋烁不会示好,也学不会让步,但又不希望宁珏只看见他的外壳,只好别别扭扭地将礼物放在显眼的地方,将外壳撬开一道空隙,借以暗示。
结果没有等到宁珏出来,自己先睡着了。
这两个月,虽然没有联系过对方,但依据宁珏的了解,宋烁一定是很忙,在学业与工作之间连轴转,缺乏休息,眼下乌青,以至于连宋烁这样睡眠质量很差的人,都能看着电视睡着了。
但尽管很忙,宋烁还是腾出一个下午和晚上的时间,领着宁珏复诊、买药,违背了之前所说的“我很忙”、“不再管你”的话。
对宁珏冷嘲热讽、幸灾乐祸的是宋烁,但眼下,没说辛苦、肯为宁珏买糖葫芦的也是宋烁。
其实这两个月里,宁珏并非没有冲动,想同宋烁和好的时刻。
比如周六的ktv,宁珏是真心想邀请宋烁的,只是迟迟没有等到回复,这才改口说发错了。
毕竟宁珏不是犯错之后多么冥顽不灵、固执己见的人,他甚至很少同人起争执,是好脾气的。如果旁人挑宁珏的刺,宁珏可能只会笑笑,过后再自我舔舐伤口。但如果是宋烁,宁珏会不假思索地顶嘴、反抗。
他所有的任性、小脾气和逆反心理都给了宋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