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幻觉 第35节
左边第三个就是宋烁。穿着白色衬衣,同旁人一样的蓝色背景,但连头发都没有好好打理,并不上心,耳旁别出一小缕头发,嘴角平直,眼睛如同浸在冷水底的圆石,颜色很浓,五官沉锐,在一堆照片中好看得尤为明显。
宋雅兰看得认真:“小烁拿了奖学金?”
“对!他现在很厉害的,成绩名列前茅呢。”
宋雅兰点点头,声音几不可闻,说“挺好”。手指不停将那张照片放大、缩小,又问宁珏:“还有其他照片吗?”
宁珏诚实摇头:“……没有了,我不大拍人。”即便是未来的知名摄影师,也会有不足之处。
“那以后如果还有小烁的照片,还能再拿给我看看吗?”
或许因为宋雅兰握着他的手,又或许是温柔的语气,让宁珏似乎短暂成为拥有母亲的孩子,他下意识点点头,说“好”,答应之后会多拍。
升学宴结束后,宁珏没有搭乘宁齐的车离开,而是同钱阳一起散步。已经一年多没有见面,甚是想念。钱阳问:“还有半个月假期,你打算干什么?”
“在家吧。”毕竟奶茶店的工作已经辞了,暂时无事可做。
“去不去山里露营?”
“什么?”
“我和我一个舍友,打算趁放假前去爬山露营,大概去两天左右,”钱阳撞了下宁珏的肩膀,“一块去吧!一直在家,你不嫌无聊吗?”
宁珏很是新奇:“露营能干什么?”
“早起看日出、烧烤、玩桌游。晚上咱们可以睡在帐篷里,山里多凉快,都不用开空调了。”
越听,宁珏的眼睛越亮,不假思索一口应下。怀揣着激动兴奋的心情,回到蓝湾里后,宁珏飞快收拾了背包。想着应该告知宁齐一声,没有在房间找到,见卫生间亮灯,于是走近:“爸爸!”
里面却有两人。是赵誉助理,他的手里拿着柄电动剃须刀,顶端还沾有泡沫,闻声冲宁珏笑笑,宁齐转过身来:“怎么了?”
宁珏感到奇怪:“叔你还没走呢?”
“我来借卫生间刮下胡须,”赵誉笑笑,“你要用吗?”
原来如此,宁珏摆摆手,说“不用”,又看向宁齐,“爸!我明天想出门和朋友玩一趟。”
“可以。用我给你点钱吗?”
“不用啦,”宁珏摆摆手,“我很快回来。”
“好,路上注意安全。”
临睡前,宁珏取下了手表,想来山中路不平,万一磕碰坏了,难免又招宋烁的训斥,于是次日出发前,将手表放在了家中。
七点宁珏准时抵达集合地点。舍友名叫韩铭,小麦肤色,逢人就笑,很好相处的性格。他们租了辆越野车,开往郊区的云屏山。
十点来钟到了地方。韩铭是露营的老手,卸下背包,熟练地撑起帐篷支架:“包里有防潮垫和睡袋,你们拿出来收拾一下。”
宁珏连忙帮忙,等到收拾齐整,已经是正午。钱阳摆上烧烤架,从包里拿出一大包新鲜牛羊肉,外加木签。宁珏在河流洗干净手,蹲在一旁串肉。
韩铭:“等会儿第一串肉得给我,我忙里忙外的。”
“都给你都成,”钱阳说,“我领着孩子钻木取火吃野菜。”
宁珏傻笑两声,才反应过来:“为什么我是孩子?我要当爸爸。”
钱阳:“真冒昧!你好歹尊称我一声‘父亲’。”
威武强壮的准大学生宁珏,为争夺自己的地位挠向钱阳的嘎吱窝,钱阳又不小心倒到韩铭怀里,一时乱成一遭。在这样的混乱中,宁珏听见了手机铃声,是宋烁打来的。他连忙起身,到一旁接听。
“升学宴办完了吧,”宋烁问,“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接你。”
宁珏:“可能得过几天,我爸……想让我在家呆两天。”
宋烁没多说什么:“手表戴着了吗?”
“当然了,我记性很好。”
同朋友去露营是正常的,但悄然将手表放在家中,没有履行随身携带的承诺,又是错误的。在这样的矛盾下,宁珏好像只能撒谎了。
山里信号时好时差,声音也不连续,没说几句便挂断了。回到烤架旁后,韩铭随口问:“谁呀?”
“我哥,”宁珏拿起烤肉,“他来提醒我戴手表。”
钱阳觉得奇怪:“怎么专门提醒这个?”
宁珏毫不设防:“哦,因为手表里有定位和监听。”
此话一出口,空气都静了,只听炭火哔啵,两人都定住了,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钱阳看了眼正给烤串扇风的宁珏,试探问:“……这件事,你哥经过你的同意了吗?”
“同意了啊,”宁珏觉得奇怪,“怎么了?”
钱阳大惊失色:“你为什么会同意?”
宁珏不大想讲先前西雅中学里发生的事,只含混说:“因为这样可以保护我的安全,万一发生意外,他可以第一时间找到我。”
钱阳脱口而出:“你现在有什么不安全的吗?”
宁珏忽然愣住了,后知后觉发现,好像现在……宁珏的身边确实已经没什么不安全的了。
先前在西雅中学里潜伏的霸凌、孤立与担惊受怕,已经在录取结果出炉时彻底瓦解了,宁珏即将拥有全新的生活,他的世界不会再突降雷暴、急雨、狂风,也不需要一味躲在宋烁的身后了。
韩铭严肃说:“而且,监听、定位人的隐私,那可是犯法的。”
宁珏吃惊:“犯法?那我哥在我房间装监控,也是犯法的吗?”他陷入失去兄长的恐惧。
闻言,两人再度静默。
兴许有了先前的手表作前提,监控竟也在意料之中了。韩铭点点头:“都犯法。”其实他也不懂法律,但眼下,让宁珏明了其中的严重性才是根本,他又问:“你平时不会觉得不舒服吗?”
“……会有一点。”
是的,宁珏并非全然不在意监控,不在乎隐私的,只是在他的潜意识里,宋烁是正确的、聪明的、无所不能的,是可以全然相信的,因而宋烁的指令,他应该全部遵循,所以才会忽视自己心底的不适应。现在,在旁人的引导下,宁珏终于发觉异样,肯定地说:“我会有点不舒服。”
“这就对了!你不要什么都听他的,”钱阳搭着宁珏的肩膀,软硬兼施,“回去赶紧扔了那破手表,对你好,对他也好,知道了吗?”
宁珏点点头:“好。”
之后,这个话题很快揭篇,他们争着吃烤肉,夜里又围坐看星星。一连玩了两天才出山。临走前,宁珏还从山脚下的商店,买了一串木吊坠以及内含山景的水晶球,打算送给宋烁。
开车将宁珏送到蓝湾里门口后,韩铭再度提醒:“千万别再戴手表了。”
“我会回去和他好好商量的,”宁珏朝两人挥手,“回头见!”
钱阳也大大挥手:“再——见——!”
回程的车票是下午两点半,坐了三个小时的高铁后,宁珏回到了a市的公寓内。宋烁并不在家,宁珏发了条消息后,冲澡换了身睡衣,舒舒服服歪在沙发里看电视。
兴许这几天玩得太累,宁珏在电视机的白噪音中睡着了。
因而宋烁回家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副景象。天已经黑了,只有电视机的光亮闪烁,宁珏歪着头睡觉,嘴巴微微张着,怀里抱着米白色的靠枕,袖管里探出两截白皙的小臂,腕骨处空空的,可能是嫌硌着,手表捏在了手里,但也不算乱放。
宋烁将纸袋放到茶几上,半蹲在宁珏面前,伸手轻轻捏了宁珏的面颊,不见醒,又把抹茶白玉卷放到宁珏鼻下晃晃,宁珏鼻翼微动,终于迷茫醒了,惹得宋烁笑了下。
电视机的亮度也正巧暗了下来,宁珏瞧不太清,但还是凭本能叫了声“哥哥”。
宋烁起身,开灯前,先伸手遮住了宁珏的眼睛:“什么时候回来的?”
“五点多。”
满室亮堂后,宋烁放下手,递过抹茶白玉卷。宁珏问:“你去买酥香阁了?”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宁珏很是感动,边大口吃着,边露出很幸福的神情,又想起什么,将白玉卷分享给宋烁,“你也吃——咬旁边吧,那儿我没吃,没有口水。”
但还未说完,宋烁已经大口吞下,半个白玉卷都消失了。宁珏眼神震动, 没想到这一口如此扎实,难以置信地问:“……我们只买了一个吗?”
宋烁是故意逗弟弟的,两腮塞得鼓鼓的,含混不清地说“别小气”。虽然抢食物是很幼稚的,但宁珏又递了过来:“如果你实在想吃的话,好吧,但得给我留一小口。”
“吃你的吧。”
宋烁搭着宁珏的肩膀,没再吃了,很闲散靠着沙发,直到宁珏吃完后,才取过一旁的手表,自然而然地,预备戴在他的手腕处:“等会儿出去吃饭吧。”
宁珏却稍稍往后抽手。察觉到细微的躲闪后,宋烁抬眼,听见宁珏说:“哥,我要不不戴手表了吧。”
宋烁顿了下:“什么意思?”
“你看,我已经考上大学了,不用再复读了。大学生的素质肯定都很高,不会再有人欺负我、勒索我,”宁珏天真地笑,“所以你不用再保护我了。”
宋烁僵在原处,定定看着宁珏,重复他的话:“不用了?”
宁珏使劲点点头:“是啊。”又说,“我们把房间里的监控也拆了吧,就算我不干坏事,也会有点不自在。”
宋烁眼中的笑意慢慢消失,平静盯着宁珏:“是我‘不用’再保护你了,还是你‘用不上’我了?”
宁珏愣了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只有在你被欺负、被孤立的时候,才需要我,是吗?”宋烁疑惑地问,“宁珏,我是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吗?”
从认识以来,宋烁对宁珏的称谓,往往都是不大正经的“弟弟”。而如今咬准音节,直呼名字,在某种程度上似乎表明了生疏,与刻意拉开的距离。
宁珏一下慌张了,然而没想好如何解释——怕你犯法,不想让你坐牢?这太不吉利了。他犹豫了下,只说:“没有,我只是觉得,手表不太方便——”
“我告诉你里面有装置的时候,你有觉得不方便吗?你答应我永远不会摘下的时候,有觉得不方便吗?在学校里担惊受怕的时候,有觉得不方便吗?”宋烁嗤笑,“现在不需要我了,才终于想到不方便了,是吗?”
宁珏像是干了坏事,劈头盖脸挨训斥的孩子,很苍白说“不是”。
然而宋烁已经越过宁珏进了卧室,晚上的大餐看样子已经泡汤。
关于手表的讨论是一个死结,难以短时间解开,但宁珏又不想让宋烁不高兴,忽然想起背包里的景区纪念品,兴许送给宋烁便可消气,他连忙取出,敲了两下门。但没有回应,宁珏试探着闪开道门缝,小心走近。
宋烁背身坐在电脑后,戴着耳机,闻声也并不抬眼。
宁珏将礼物捧近:“哥哥,我给你买了东西,你看看——”
话音未落,宋烁抬手摘耳机,手肘打到他的手腕。宁珏一时没抱住,满怀的纪念品失手摔落,水晶球砰然炸开,白色颗粒顺着液体流出,半没过木吊坠上的字样。宁珏吓到了,茫然站在原地。
宋烁停顿了下:“谁让你进来的?”
“……我想给你送礼物来着。”
“你没看见我戴着耳机吗?”
“我敲门了,可是你不应我,我才进来的,”宁珏指着地上的碎片,很小声说,“这是我专门买给你的纪念品,一路上怕压着,都是抱着背包,很小心、很小心才没有弄坏,好好带回来的,虽然不贵,但是我很辛苦。”
他眼眶有点红:“……你得和我讲‘对不起’。”
宋烁盯着纪念品上的字眼。云屏山。这两天,定位一直显示宁珏位于蓝湾里。难怪这两天没什么声音,宋烁抬眼,冷冷着说:“不是说在家呆着吗,为什么骗人?”
宁珏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是你不诚实,故意隐瞒在先。你为什么不道歉?”
“我如果告诉你,你又该管我,不让我出去玩了,”宁珏低声,“我都成年了,我可以自己决定,不用和你报备了。”
“你是才成年吗?你十八岁挨打、考试前紧张得睡不着觉的时候,怎么不说‘我不用你保护’,说‘我不用你来陪考’这样义正言辞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