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三日逃杀 第13节
重物落地的声音再次传来,是在三楼。邸云峰马不停蹄地冲上去,同时大声吼道:“高凡,我知道你在上面!快给我住手!”
说话间,他已出现在三楼。一条走廊,两侧是成排的门,其中有一扇虚掩着,声音正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他跑过去,一脚把门蹬开,举起警棍摆好格斗的架势,然而眼前没有高凡,只有那个丑孩子,喜顺,躺在床边地上,右眼被刺穿,鲜血喷涌,右手大拇指被切下来,瞳孔已经散大,人失去了意识,但左手还条件反射地抬起来抓挠床头柜上的东西,之前的重响正是床头柜上的暖瓶、烟灰缸等物落地的声音。
人肯定抢救不过来了,凶手应该还在三楼,邸云峰稍加判断,退回到走廊中。
忽然,一股不易察觉的气流掠过他的面皮,同时走廊尽头的一扇门轻轻摆动了一下。
有人在开窗户!邸云峰如一条猎狗一样冲过去,一脚蹬在门上,力气之大把门锁都崩碎了。
门开的刹那,一个绿色身影从窗口一跃而下。邸云峰马上追到窗口,看见这三层小楼的后面是一个小区院子,院子里有仓房,跟之前大阳领他们去的那个老小区大同小异。
高凡就在楼下,灰白的头发,苍白的皮肤,暗淡的瞳孔,穿着一件绿色短袖衬衫,一条大裤衩,鞋子也换成了普通运动鞋,肩上背着一个黑色单挎背包。
不过他没跑,而是站在楼下,仰头望着窗口的邸云峰,骄阳下的阴影里,仿佛是一道透明的影子。
第21章 声东击西
邸云峰不得不承认,自己被震撼到了。此前不管是从所有犯罪现场来看,还是从赵三脚讲述的高凡的童年往事来看,亦或者是陈情讲述的康北监狱的往事来看,高凡都是个极度冷静的人,可眼下咫尺之距,邸云峰却发现这个单薄瘦弱的人浑身包裹着愤怒。
那不是普通人的愤怒,不是转瞬而过的情绪,而更像是一种持久的东西,浸透了高凡每一寸皮肤、每一个细胞,如果人真的有灵魂的话,这愤怒更像是高凡的灵魂,操控着他,支配着他,不光从眼神里释放出来,还从身上每一个毛孔里释放出来。
但假如只是这样,邸云峰也不会像现在这么震撼。他看得出,高凡已经与这愤怒达成了某种奇特共生,因此在这愤怒之下又展现出正常人的理智、熟思、镇定、勇气等等,就像此刻,他看着邸云峰,嘴角竟然挂着笑意,而且这愤怒又像一种能量,将这些品质无限放大——这愤怒是帮助他做出这些难以想象的事的帮凶。
这愤怒从何而来?在监狱里平静地度过七年,努力减刑,等待刑满释放,如何现在如此愤怒?如果是因为四位死者,那么他们之间的纠葛真的超乎想象了。
此时看见高凡,也印证了一件事,他在齐盼盼家是故意接那通电话的,带着猪粪和钉子鞋印的痕迹也是他故意留下的,所有警察都以为他是在挑衅,然而他却是在示弱,展示自己的慌张,表明自己逃亡的念头,然后把所有人引进深山,声东击西,争取时间,他真正的目标早就锁定在了喜顺身上,因为喜顺不在老家,他找起来要多费一些周折,得打好提前量。他一直在关注侦破的进展,跟警察斗智斗勇。
早就应该想到的,能把犯罪现场打扫得那么干净的人,怎么会在去杀人的路上踩过猪粪?怎么可能穿一双钉子鞋走过稻田?
这个没怎么上过学也没有太多社会经验的人竟然把警方玩弄在股掌之中。简直是奇耻大辱!
所有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邸云峰跳了下去。三层楼,不算太高,他自信游刃有余,但匆忙之间他还是忽略了一个问题:高凡为什么不跑?
就在他下落的过程中,高凡不紧不慢地拿起靠在墙上的一根钢管——看起来像是从舞厅灯架上拆换下来的,下端抵着地面,上面一晃便对准他的下巴。
做好这个动作,他落到二楼的高度,双手张开保持平衡,毫无防备之下,钢管接触他的下巴,下一秒,他只感觉好像重重挨了一记勾拳,下颚骨疼痛欲裂,眼前一黑,后仰落地,五脏欲碎。
整个头都是麻的,邸云峰感觉不到身体,只能感觉到大脑在颅腔里乱动,万分痛苦。
他担心高凡会过来捅两刀,便竭尽全力像一旁滚动,他以为自己是在滚动,其实任何动作都没做出来。
等眼前的阴影渐渐散开,他发现高凡跑了,从阴影中跑进浓烈的阳光,一瞬间就好像蒸发了。
这时,大阳大叫一声从三楼跳下来,手里拿着一把西瓜刀,落地时摔倒,起来后一瘸一拐地奔向高凡。
邸云峰想发声,发不出来。
高凡转身回来,面对着大阳,没有掏武器,也没有任何防备动作,只是看着他。
大阳的速度自发慢了,距离三米时停下脚步,高凡露出一个轻蔑的表情,旋即再次跑开,这次真的消失了。
足有十分钟,邸云峰才找回对肢体的掌控,但脑袋和下巴还是剧痛无比,这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刚被钢管击中的那一下就晕了,之后的事不过是意识在脑袋里强撑着。
晕厥时从高处掉落,后果不堪设想,连邸云峰都有点后怕,更让他惊叹的是,高凡竟然在那一瞬间就地取材想到了这么一个主意,这个人的心理素质该多么好?
如果不是这样,以他的身手,不管高凡是负隅顽抗还是拼命逃跑,都决不能逃脱。
佟小雨带着派出所民警赶了过来,一边呼叫支援一边在附近的街道上搜查,邸云峰想参与进去,站几次都没站稳,且一站起来就忍不住呕吐,吐出胆汁。
救护车随后赶到,医护人员给他进行简单处理,确定下颚骨骨裂,是否有其他伤还要去医院进一步检查,他坚持自己没事,但大夫和佟小雨没让他任性。
另一边,消息也送到了文局长耳中,据说文局长听完之后把对讲机都摔了,下令全城戒严,全部搜捕人员马上转移回县里,通过各种渠道张贴通缉令,悬赏五万缉拿高凡。
医院开了特殊通道,迅速给邸云峰做全面检查,也许是因为他命大,也许是因为在警校长年累月的训练起到作用,最严重的伤还是下颚骨骨裂,不到做手术的地步,再有就是暂时性中枢神经功能障碍,都是需要修养的病症,软组织挫伤就忽略不计了。
因为缺少人手,大阳也跟着来到医院,帮着抬人、推床、取片子等等,忙前忙后。
他还只是个孩子,这会儿回到病房里,“哇”一下哭了,说是自己害死了喜顺,要是之前不耍小聪明,邸云峰那么猛肯定能把喜顺救下来。
佟小雨安慰他事已至此,自责也没用,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打起精神来,多提供一些喜顺的信息,帮助警察破案。
大阳很听话,绞尽脑汁回想自己跟喜顺相处这几年的细节,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喜顺的父母脾气暴躁,从小就打他,什么理由都打,吃饭时把筷子弄掉地上就用筷子抽他,不小心把鞭子弄断了就用鞭杆子抽他,同学说他长得丑他回家哭挨打,要上技校学技术也挨打,父母吵架他劝挨打,关上门不听还是挨打,反正他就是从小被打到大的,后背上的疤痕一层又一层。他有点呆,内心敏感,特别记仇,啥也不怕。
喜顺从来不回家,大年三十都是一个人住在迪厅里,大阳邀请他去自己家过年,他也不去。他很恨自己的父母,头几年总是说总有一天会回家杀了他爸他妈,但是今年不说了,还总说自己有点想家,昨天白天抽空出去买了一些烟酒和糕点,说中秋节回家看看,谁能想到还没到中秋就死了。
越说想到的越多。大阳说喜顺不抽烟不喝酒也不上网,平时除了干活就是在宿舍里睡觉,钱都攒着。有一次大阳问他攒钱干啥,他说他欠一个人钱,得想办法还人家,大阳问多少钱,喜顺说十万,大阳嘲笑这得攒多少年,喜顺说一点一点总能攒够,来得及。
喜顺的社会关系简单,基本没有朋友,除了大阳,但今年春天时大阳记得一个个子很高的女孩来看望过喜顺,大阳以为是喜顺的女朋友,还悄悄把寝室让给他们,寻思成人之美,可一个小时后他回来发现两个人在吵架,那女的摔门走了。进一步打听女孩的体貌特征,佟小雨确定是齐盼盼。
总结来看,喜顺应该是没有跟大阳提起曾经的事,这些消息都无关紧要,唯有欠人十万块钱的事儿有点不正常,但欠谁的怎么欠的大阳都不知道,没有办法深挖。
另外,还有一个容易被忽略的疑点,黑皮、张军鹏和齐盼盼三个人当年都辍学逃离了清河镇,为啥喜顺坚持到了毕业呢?毕业之后还要上技校继续读书?他的死证明他跟其余三个人是一样的,那他为什么做出了不同选择?
窗外云朵漂移,光影变换。邸云峰头很疼,思考更疼,一跳一跳的,人显得很懊恼。
佟小雨安慰他:“这次能跟高凡面对面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下次一定能抓住他!”
沉默一会儿,邸云峰道:“高凡比我们想象的成熟,我看得出来他的每一步行动都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不是一时冲动,他肯定知道越狱杀人的结果是死刑立即执行,如果想杀人之后逃避制裁,最有利的是等待刑满释放再动手,只有九天,他连九天都不愿意等,证明他很绝望,根本没打算活着,刚才他有机会杀我,但没那么做,他不想乱杀人,只是想办法逃脱,现在照片上的人都死了,他为什么还逃?会不会还有其他目标?”
说这些话时,邸云峰脑袋里想的是:这么多年过去,黑皮、张军鹏、齐盼盼和喜顺都变成了成年人的模样,高凡却依旧像个孩子,跟他在学校看见时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更白了。
大阳道:“嫂子,我大哥说得对,我这么多年打架,多狠的人我都见过,再狠其实也有顾虑,这从眼神里能看出来,比如喜顺,他就够不要命的了,每次跟人对峙也都会判断形势再上手,但刚才我看见那个人没有,他好像已经死了,是个死人,太可怕了。”
下午一点,李荣富和陈情从喜顺的被害现场赶来。佟小雨汇报大阳交代的事情,李荣富也简单说明现场情况——跟之前三起案件一样,唯独没有拿走手机。
李荣富分析说高凡带走手机的目的很可能是通过里面储存的电话号码跟目标取得联系,确定他们的位置。
他的情绪较之前更差,愤怒又狼狈,明显是又挨了文局长的骂。他说:“昨晚追到山坳口时我已经想到高凡有可能虚晃一枪,派出去的第一批人手就封堵了出山路口,实在想不通那小子是怎么跑的。”
大家没说什么,作为亲历者,他们知道当时的情况李荣富已经处理得足够好,要怪只能怪高凡太狡诈。
邸云峰从病床上坐起来,申请归队。李荣富道:“文局早就料到你有这么一出,特别告诉我不准你再执行任务。”
争论之际,陈情的电话响起来,她走到外面接听,大概五分钟走回来,精神变得恍恍惚惚。
她用一股自己都不太确信的语气说:“跟高凡一起看书的那个诈骗犯恢复了神志,说出高凡发病之前的过程,高凡越狱是因为——”
第22章 解铃系铃
离开医院,明显可以感受到双水县空气中的紧张氛围,每个交通岗都有交警,每条路都有荷枪实弹的民警,各类警用车辆一趟接一趟地从街面上路过,警笛不绝于耳,不过毕竟是城市,不比乡镇,这种情况下主要街路上还是车水马龙。
事情的转变着实出人意料,尤其是对于邸云峰而言,如果说之前他觉得所有的事都跟自己借读清河中学的往事有关联是一种巧合,那么这个消息一来,巧合这个词就显得单薄了。
所以就算所有人都反对,邸云峰还是爬下病床,郑重地告诉李荣富他就算死了也要参与这个案子。
画假画的诈骗犯之前并不认识高凡,但他是个碎嘴子,整天絮絮叨叨地讲解艺术,炫耀自己的过去,入监之后这几天连续挨揍,管教觉得他应该多跟高凡学习,所以在高凡看书时把他放了进去。
一开始他像往常一样跟高凡聊天,但高凡的性子不是他这种人能撼动的,他说他的,高凡一盖不理会。
直到诈骗犯无意间说起自己1998年夏天做过一件大好事——从南方沿海城市一个卖淫窝点救下一个未成人小女孩,还把小女孩送回老家清河镇,高凡才抬起头看他一眼,问小女孩叫什么名字。
诈骗犯说自己记得很深刻,那小女孩也知恩图报,说了真名,叫高晓晴。
高凡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诈骗犯说当时他感觉到高凡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两眼恶狠狠地盯着他,像一匹饿狼。
他以为自己说错话了,赶紧闭嘴,高凡却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支铅笔,用笔尖抵住他的喉咙,让他对自己说的话负责。
他轻易便感觉到眼前这个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胆怯地把事情从头到尾详细地讲了一遍。
其实过程也不复杂,他当时生活的那个地方纸醉金迷,卖淫窝点随处可见,有些披着合法经营的外衣,有些单纯就是快速交易,有一天他去了一个知名的地下窑子,老板给他介绍一个“雏儿”。
他从来没碰过未成年女孩,感觉很新奇,所以就算价钱贵一点也答应了。
按照程序,他在一个没有窗户的屋子里等着,不多时,一个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小女孩敲门走进去。
他喜出望外,因为干这一行的女孩都打扮,年纪大的往年轻了打扮,年纪小的往成熟打扮,但这个女孩很清纯,面庞青涩,他不仅产生了欲望,还产生了喜欢之意。
女孩很麻木地自我介绍叫小青,问他要什么服务,商定之后就去卫生间里洗澡,出来时裹着白色的浴巾,更显纯洁。
这是一种强烈反差,在这个肉欲与金钱交易的地方,出现这么一个纯洁的生命,作为画家,他马上感受到一种残酷,社会的残酷,脑海中浮现出一朵在垃圾堆中倔强生长的花朵。
他忽然对欲望产生厌恶,跟小青提出一个要求,就是给他当一回模特,他就在这个脏脏污浊的环境下给她画像,时间可能会长,但他会按照时长付钱。
小青答应了,然后按照他的要求坐在椅子上,半裸上半身,摆出一个单手托腮的忧郁造型。
他翻出来笔和纸,开始画,随着线条不断舒展,他发现小青眼中开始有情绪,好像回忆着很久远的事情,眼神一会儿闪过希望,一会儿又无比悲伤,眼泪一会儿涌上眼眶,一会儿又干涸。
这种复杂的心绪是对画家技巧的挑战,他接受了这种挑战,并告诉小青不必克制,尽可能表现出最真实的情绪,这幅画说不定以后会永远流传在世上。
眼泪瞬间滂沱,滑过那毛茸茸的稚嫩脸蛋,落在纤细的锁骨上,又顺着锁骨流过那还未完全发育就被嫖客们揉弄成熟的乳房。
他感觉美极了,甚至忘了自己是在那种地方,可是很快小青的情绪失去控制,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脸埋在臂弯里,边哭边道歉说自己马上就会调整好,千万不要告诉妈妈。
诈骗犯愣住了,他忽然间想到如果自己在该成家的时候成家,孩子也像小青这么大。
他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把衣服丢给小青让她穿上,问她是不是被拐卖来的,想不想离开这里。
小青诧异地看向他,没有回答,但他看得出,小青从没有一刻不想离开这里,或许她背上那些伤疤就是尝试逃离的时候被打的。
他决定做一件好事,去跟老板申请把小青带出去过夜,老板疑心很重,没同意,他说那他就留在这里过夜,然后交上钱,去外面买了一个超大号的旅行箱。
他在那里生活了三天,直到老板彻底放松警惕,他把小青藏在大旅行箱里运了出去。
出去之后,他想干脆好人做到底,于是问出小青的老家地址,坐火车一路把她送回家。
路上他问小青是怎么到那边去的,小青什么都不愿意说,只告诉他自己真名叫高晓晴,会一辈子记得他。
高凡听完这些,整个身体紧绷得像是一颗炸弹,一字一顿地让他形容高晓晴的具体长相。
他是个画家,有笔有纸,干脆在书页空白处画了下来,高凡只看一眼就浑身抽搐,倒地昏厥。
监狱方面按照画家说的在图书馆那本书的空白页上找到了那张画像,拍成照片用彩信发给陈情。
邸云峰看到,是一张只有寥寥几笔的速写,但画家技巧精湛,完美勾勒出了高晓晴的样子,尤其是那双弯弯的眼睛,一下子就展现出了高晓晴的神韵。
怎么可能?地址、长相、年纪都符合高晓晴无疑,不存在两个人雷同的可能,分别后短短两年,高晓晴怎么会沦落到那种境遇?
邸云峰差一点也昏厥过去,他特别希望自己还没有醒来,这是一场噩梦,可是身边鲜活的事物都告诉他这就是残酷的事实,不是梦。
记忆再次漫上脑海,他记起有一次跟高晓晴坐在树下聊理想。高晓晴说:“像我这种人,不敢有多大的理想,叔叔告诉我,世界很不公平,只有学习对每个孩子是公平的,只要好好学习才能改变穷苦的命运,我觉得也是这样,所以我要好好学习,考上重点高中,再考上名牌大学,有一技之长就能找到好工作,可以改变现在的情况,有一所房子,吃饱穿暖,还能回报所有帮助过我的人,能做到这些,我就心满意足了。”
她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别人可能不了解,但邸云峰亲眼看过她有多么刻苦努力,基本上所有时间都在做和学习有关的事,习题一遍一遍地做,课文一遍一遍地背,哪怕很多习题她看一眼就知道答案,还是不厌其烦地按照步骤一步步写好。
她每天放学都学习,雷打不动,不管外面是刮风还是下雨,有的时候雨下得很大,积水齐膝,她也旁若无物,似乎一点不担心回家的路,学完后,她背上书包,安静地走进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