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小心——”
  屏风轰然倒塌的瞬间, 谢晗只来得及看清李柘的嘴型。
  滚烫的鲸油泼了一地,几个黑甲军顿时惨叫起来,那皮肉烧焦的臭味熏得谢晗胃里直翻腾。
  “留活口。”
  这声音凉飕飕的,谢晗后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转头就见李松好整以暇地站在殿门口,手中扇着把扇子, 衣袍干净得扎眼,活像是来看戏的。
  “过来。”
  谢晗杵着没动,指甲掐进掌心里。
  李松忽然笑了:“怎么, 要我说第二遍?”
  “急什么。”谢晗慢吞吞挪过去,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来得这么晚, 给我收尸么?”
  “指挥使说笑了。”李松伸手掸了掸他肩上看不见的灰,“我原想着,就这破行宫,哪困得住您啊。结果等了五天……”手指突然掐住他下巴,“看来是有人舍不得回来?”
  谢晗甩开他的手,冷笑还没出口,就感觉李松的视线像蛇信子似的在他身上舔了一遍。那目光又沉又烫,活像要把他衣服扒光了检查。
  屠杀接近尾声。
  最后一个侍卫跪倒在地,膝盖骨被弩箭射得粉碎。李柘的银甲早就被血浸透,暗红的血块凝结在甲片上。铁链“咔嚓”锁上李柘手腕,他却突然朝李松的方向啐了一口血水。
  “皇弟这狗链子……”他咧开带血的嘴角,“不知拿多少娈童练过手,才做得这般趁手。”
  “掌嘴!”李松冷道。
  高彦的鞭子刚举起来,谢晗脑袋一热,已经挡在李柘面前。高彦来不及收鞭,鞭子从谢晗发髻划过,发丝散落。
  李松用折扇挑起他的下巴,冰凉的扇骨抵在喉结上,慢慢往下压。
  “六天。他碰你哪儿了?”
  “他夜夜都在我榻上!”李柘突然大笑起来,铁链哗啦作响,“皇弟鼻子失灵了?你这心尖上的人,连头发丝都沾着我的沉水香!”
  这当然是故意气李松的假话,在行宫期间,李柘一直对谢晗以礼相待。
  李松的扇子却猛地撤开,谢晗抬头时,正好捕捉到李松眼底闪过的杀意——比三九天的冰还冷。
  黑甲军开始收拾残局,高彦过来请谢晗上马车。
  李松的轿子走在前头,谢晗特意让马车落在队伍最后,扒着车窗往后看。晨光中,李柘被铁链锁在囚车,满身血污却还在笑。
  几日后,李松带着黑甲军在驿站休息,李松被锁在马厩,严加看守。
  夜已深,驿站里静得只剩檐角铜铃偶尔被风吹动的轻响。
  谢晗拿出藏在怀中的悬丝录——那日李松随手丢在案上,说是画舫的钥匙,可那锁眼形状,分明和悬丝录的金锁严丝合缝。
  他攥紧掌心,不能再等了。
  刚推开门,走廊上的灯笼被夜风吹得忽明忽暗。谢晗放轻脚步,正要往李松的厢房去,突然——
  一只带着薄茧的手猛地扣住他的手腕,他还未来得及出声,整个人就被狠狠拽进拐角的阴影里。
  “找死?”
  “是我。”沐研的嗓音贴着耳畔响起,呼吸里混着焦急。
  巫师半边脸隐在黑暗里,嘴角还带着未擦净的血迹,身上的夜行衣被划破几道口子,隐约可见里面渗血的绷带。谢晗下意识要挣开,却被对方反手扣住咽喉,拇指抵在他的喉结上,力道不轻不重,却足以让他动弹不得。
  “谢大人与柘主子生死相依,如果柘主子被李松杀死,谢大人也会死。”沐研冷笑,眼底映着冷冽的月光,\”谢大人如果还想在上京城当指挥使,就帮我救柘主子。”
  谢晗对李柘是自己曾经的爱人这件事仍半信半疑,不过,他并不想李松事事顺利,毕竟,李松是假冒的太子这件事,他可是亲耳听见、确信无疑的。
  三更时,驿站失火。这火当然是谢晗亲手点的。
  他借着巡夜侍卫换岗的间隙,从灶房摸来火折子,指尖一抖,火苗便窜上了堆在墙角的干草。
  火势起得极快,眨眼间便舔上房梁,浓烟滚滚,在夜色里翻腾如墨。不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有人高喊着“走水了”,整个驿站顿时乱作一团。
  谢晗隐在暗处,冷眼看着黑甲军匆忙提水救火,火光映在他眼底,明明灭灭。
  他本可以趁乱去寻那把悬丝录的钥匙,可不知为何,他偏在这时想起了李柘——那人被铁链锁在马厩旁,肩胛骨上的伤还在渗血,却仍冲他笑,笑得像只被逼到绝境的狼。
  “谢大人,你和柘主子一起走吧。”
  一道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谢晗侧眸,见沐研不知何时已立于廊下,素衣如雪,手中短剑寒光凛冽。
  “你们先走,我有机会去找你们。”谢晗回应后,沐研便如鬼魅般掠向马厩,剑光一闪,锁链应声而断。
  李柘踉跄着起身,却在火光中回头,视线穿过混乱的人群,直直落在谢晗身上。他唇边噙着笑,无声地说了句什么。
  谢晗看懂了。
  ——“等我。”
  火势愈猛,黑甲军的呼喝声渐近。沐研拽着李柘翻身上马,转瞬消失在夜色深处。谢晗收回目光,转身隐入黑暗。
  驿站的火灾最终被扑灭了,但焦糊味仍混着夜风在回廊间游荡。谢晗被传唤时,正站在院角的银杏树下,指尖还残留着一点柴灰。他不动声色地搓了搓手指,才跟着侍卫往李松的寝房走去。
  房内只点了一盏灯,烛火被窗缝漏进的风吹得摇晃,映得李松半边脸隐在阴影里。他正在慢条斯理地擦拭一把匕首,刀刃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银光。
  “有人看见谢大人去过柴房。”李松头也不抬,声音轻得像在闲聊,“就在起火前。”
  谢晗袖中的手微微收紧。
  他放那把火时确实没想太多——李柘被铁链锁在马厩旁,肩胛骨上的伤口还在渗血,却仍冲他笑。那笑容里藏着些他看不懂的东西,像是久别重逢,又像是无可奈何。
  更让他在意的是,李柘给了他长久以来追寻的答案。他自从失忆以后,就一直想知道,自己是谁,自己从何而来,又要去往何处。
  “殿下说笑了,”谢晗面色如常,“我整晚都在房中,何曾去过柴房?想必是夜色太深,看花了眼。”
  李松终于抬起头。烛火在他眼中跳动,却照不进眼底。他就这样盯着谢晗看了许久,忽然轻笑一声:“是吗?”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让房内的空气骤然凝固。谢晗迎着他的目光,面上不显,后背却已渗出薄汗。他知道李松不信,就像他知道,自己放走李柘的那一刻,就已经踏进了这盘棋局的最险处。
  李松将匕首“嗒”地一声扣在案上,冷道:“夜深了,缇帅去休息吧。”
  谢晗松了一口气。
  回京半个月,李松依然没有召见谢晗。
  那把钥匙的影子在谢晗脑海里挥之不去——就锁在李松书房的抽屉里,铜制的匙身,边缘有一道细细的划痕。他不能再等了。
  东宫的守卫见到他时明显愣了一下,但到底没敢拦。谢晗径直推开了书房的门,李松正伏案批阅奏折,闻声抬头,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恢复成那副温润如玉的贤太子模样。
  “殿下。”谢晗行了一礼,不等李松开口便直起身,“驿站的火灾是我放的。”
  李松慢慢放下笔,指尖在案几上轻叩两下:“哦?”
  “我故意制造混乱,让沐研救走了李柘。”谢晗盯着李松的眼睛,“请殿下治罪。”
  书房里静得能听见窗外鸟叫的声音。李松忽然笑了,只是笑意未达眼底:“为什么?”他起身绕过书案,一步步逼近谢晗,“你爱上他了?”
  “当然不是。”谢晗后退半步,后背抵上冰凉的书架,“沐研说……我和李柘中了生死蛊。如果我不救他,我也会死。”
  李松的表情微妙地变了。他伸手抚上谢晗的脸颊,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颧骨:“傻瓜……你的蛊早就解了。”声音温柔得像在哄孩子,“李柘找不到解蛊的办法,只能靠你的血续命。他接近你,从来都不是因为……”
  谢晗突然觉得胸口发闷。原来那些似曾相识的眼神,那些若有若无的触碰,都只是为了……他的血?
  “殿下……”他声音微颤,顺势靠进李松怀里,额头抵在对方肩上,“上京城……果真豺狼环饲。”
  李松的手臂环住他的腰,掌心温暖干燥:“有我在。”
  这个吻来得顺理成章。谢晗被半抱着坐上书案,纸张散落一地。当李松的唇移到他颈侧时,他悄悄伸手,指尖碰到了抽屉冰凉的铜环。
  咔嗒一声轻响,钥匙落进袖中的瞬间,谢晗闭上了眼睛。
  回到缇帅府,谢晗迫不及待地拿出了悬丝录。
  钥匙插进金锁的瞬间,谢晗的手抖了一下。
  悬丝录的纸张已经泛黄,墨迹却依然清晰。他指尖划过那些熟悉的字迹——原来自己曾经这样一笔一划记录过这么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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