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范一摇看得有点入神, 只觉得这样的胭拾才是真正的她。与之相比,宴会上八面玲珑端庄淑女的沈家大小姐, 真的很不适合她。
“相信之前的故事你都有所耳闻了, 我那个好父亲一夜之间痴迷于戏院女婢, 说什么都要和我母亲离婚将她明媒正娶进门, 我祖父祖父母被活活气死, 母亲也不堪受辱上吊自杀, 而我也一气之下离家出走。”
胭拾将这一段说得很是云淡风轻, 就像是漫不经心地谈论着别人的故事。可若是真的带入她的经历, 难以想象该是何等苦痛狼狈。
“当时我才十岁。”胭拾说到这里, 忽然轻笑一声,“十岁的女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社会险恶,一张火车票就把自己送去沪城,投奔了一个远房舅舅,结果第二天就被卖到窑子里。”
范一摇没有出声,十分称职地扮演起一个倾听者,因为此时此刻,对胭拾来说,任何安慰的语言都会显得苍白又多余。
胭拾继续道:“在那种地方,该学的,不该学的,我都学会了。后来在老鸨逼我接客的前一天我跑了,流落街头快要饿死的时候被一个好心的先生收留,他教给我很多东西,得知我家里的遭遇,便跟我说了定情锁的事。”
范一摇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那你为什么没有立刻回羊城揭发那个沈夫人?怎么又成了舞女?”
胭拾轻轻吐了一口烟,在如梦似幻的烟雾中,似乎也陷入了回忆。
“那个时候,沈家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了,我已经找到了最在乎的人。”
范一摇试探道:“是那位先生?”
胭拾没有否认,“但是他只拿我当一个小姑娘,像照拂晚辈一样照顾我。他有更高的追求,有他的理想和信仰。可当时的我并不理解,便直接赌气嫁了人。”
范一摇震惊了,“你还嫁过人?!”
胭拾:“后来我流产了,再不能生育,就被那家人抛弃了。”
范一摇:“……”
这信息量有点大,她得好好消化消化。
胭拾:“有一段时间,我过得十分消沉,甚至跳了黄浦江,还是他将我救起来,悉心照顾我,将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可我当时的眼中只有男女情爱,恨不能天天跟他在一起,而随着世道越来越乱,他也越来越忙,好像总有很多事要做,最后我跟他大吵一架,就去做了舞女,再不跟他联系了。”
“那你又是怎么突然想通了,要回到羊城呢?”范一摇好奇。
胭拾乌黑的眼珠微微转动,认真看向范一摇,“还记得我和你在船上说过的话么,范总镖头,我回来,是因为你。”
范一摇茫然:“我?为什么是我呀?”
胭拾笑得弯起了眼,这让她整个人看上去不那么冷了。
“也不能说完全是因为你吧,人生近三十载,我从豪门沦入娼门,见识过最卑劣的面孔,也见识过真正的人性光辉,对那些最底层的贫苦百姓能够感同身受,也可以自如穿梭在道貌岸然的高官商贾之间,说没有感慨是不可能的,但我从来没有下定决心,迈出那最后一步。直到那天,看到你以鼓声激励那些被海啸卷入水中的人,看到你逐渐将一盘散沙汇聚成塔,我好像终于理解了他。”
“‘他’就是那个先生么?”范一摇问。
胭拾点点头,唇角也勾起温柔的弧度。
那位先生想必在她心中分量非常,每当提起,胭拾那双死水般的眼眸深处便如燃起火焰,热烈而灿烂。
范一摇微微叹息一声,小声道:“胭拾姐姐,你向我借定情锁,不会是想对那个先生使用吧,你也看到那个沈夫人的结局了……”
胭拾严肃起来:“当然不是,如果我只是和那个女人一样肤浅,又怎配仰慕他?”
范一摇皱眉:“那你借用定情锁是想做什么?”
胭拾没有立刻解释,而是神色一变,收回了所有温柔情绪,从包里拿出了一张照片,放到茶几上,推给范一摇。
范一摇看向照片,只见这是一张双人合照,照片里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她认出来,正是被胭拾奉为座上宾的那个日本商人鹰藤,而另一个男人看上去比鹰藤年长几岁,穿着日式军装,双手交叠于身前,拄着一把日本军刀。
“这个鹰藤你认识的,旁边那个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也是目前日本最激进的主战派军官之一。我向你借用定情锁,是想给鹰藤使用,我要成为鹰藤的太太,成为让他沉迷的女人。”
范一摇听得心头一跳,“胭拾姐姐,你这又是何必呢?就算那个鹰藤的亲哥哥是主战派,你嫁过去又有什么意义?总不会因为你,人家就改变想法了吧?”
胭拾道:“这些年东洋鬼子的狼子野心几乎昭然若揭,开战只是迟早的事,我从没奢望过能够扭转局势,只希望当我们这片土地遭人践踏时,可以用一些微末的情报,换得华国军队更小的损失。”
范一摇怔然,“可是……可是你明知道那定情锁的作用只是暂时的,一旦被人拆穿,你想过你的后果么?”
胭拾无所畏惧地笑了笑,“那个女人能欺骗我父亲近二十年,我只需要几年就可以。”
见范一摇迟迟不肯应允,胭拾起身,向她深深鞠了一躬,“范总镖头,请将定情锁借给我吧。”
范一摇急忙将胭拾扶起来,心情复杂,“可是胭拾姐姐,你这就相当于是完全葬送了自己的后半生啊,值得么?”
胭拾却很是坦然地冲她笑了笑,“覆巢之下无完卵,我辈华夏儿女,适逢民族危亡之际,理应奋不顾身寻求自救之法。这是他当年给我说的,也是我现在想对你说的。”
……
晚上运红尘忽然大叫着冲进范一摇的房间。
“不好了总镖头!我怎么找不到定情锁了!!我翻了好多地方,明明记得今天早上还收到这个木匣子里的!”
范一摇却很淡定地说:“哦,我借人了。”
运红尘翻找的动作一僵,还以为自己听错,“啥?你说啥?!”
范一摇重复一遍:“唔,我借给胭拾姐姐了。”
运红尘一脸“你莫不是疯了”的表情。
范一摇唉声叹气地抓了抓头:“哎,没事,我自己会去跟师兄和师父解释的。”
运红尘见范一摇如此纠结的模样,也不忍责怪,反而安慰道:“大掌柜倒还好啦,要是让老板知道你将一件铜器这么白白借人,只怕要疼到心肝抽抽了。”
范一摇想了想,从口袋里摸出个狭长的小木匣,努力给自己找补道:“也不算白借人,这不是么,还换回来一样东西。”
运红尘凑近了看,啧啧两声,“木匣的做工倒还算不错,但是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呀?”
她正欲伸爪子去开锁,却被范一摇拍了回去。
“哎,这不能随便开的,是胭拾委托我们运送的东西。”
运红尘:“委托?给了多少镖利?”
范一摇:“……没给。”
运红尘听得瞠目结舌,“总镖头,我没听错吧,你不仅将定情锁白借给她,还要白白帮她走镖?!”
总镖头该不会是中了一次定情锁,把脑子都搞傻了吧?!
“哎,反正定情锁已经锻造过的嘛,又不会影响九鼎重立,按照孟埙之前的说法,等最后一样铜器锻造完成后,九件铜器会自动归位的。再说了,我们现在又不缺那几个镖利钱。”
运红尘哑口无言:“行吧。”
范一摇也知道自己这一单是做了亏本买卖,老脸有点挂不住,便将人赶出去:“好了你去值班吧,我要睡觉了!”
然而这一晚,范一摇却是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
本来她都打算好了,先不急着去找招魂灯,而是好好陪大师兄在羊城玩一段时间,或者去别的地方,只要是大师兄喜欢就好。
可如今与胭拾交谈一场,她又忽然觉得自己没什么资格去游山玩水了。
说到底,九州大地如今惨遭外族欺凌,还是与她推翻九鼎有关,若是能尽早恢复九鼎,重建九州秩序,是不是也就无需胭拾这样的人去放弃自己的幸福以身犯险了?
虽然夜里没睡好,但是范一摇第二天早上还是起了个大早,特意梳洗打扮了一下,换上一条蕾丝花边的小洋装,到江南渡的门口徘徊。
江南渡一早就听见门外有脚步声,来来回回的。
他很快梳洗整理好,推开门便看到自家小师妹,正站在走廊逆光处,听见房门打开,抬头望过来。
江南渡一愣,“一摇?”
“大师兄!”范一摇跑过来,小皮鞋敲击在实木地板上,发出欢快的踢踏声。
江南渡唇角不自觉扬起,“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范一摇有点难为情地低下头,“大师兄……你今天有空么?”
江南渡:“一摇有什么事?”
范一摇:“我……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好像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你过生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