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有工人朝这边走来,他急忙走远,转身的瞬间,他似乎看到身穿军大衣的父亲正站在碎料坑边看着他,嘴里重复着那句:“有人害我……蔡……蔡……”
  他也念叨着这句话,心里忽然产生一股执念驱使着他径直从阴森森的办公楼穿过前往宿舍。
  两栋楼隔绝了施工噪音,周遭恢复安静,借着星光可以看见办公楼和宿舍楼之间曾是一个规划有致的花园,古老的花坛东倒西歪,里面长满荒草和灌木,花坛边上是一些半死不活的果树,果子落在地上腐烂干燥,像是乞丐头上的癞疮。他从树丛中穿过,站在共有五层的宿舍楼前。
  楼的门不在中间,而是分别在左右两边,应该是男工和女工走不同的门。楼外表毫无特色,所剩不多的完好玻璃上都有一个圆形的孔洞,那是冬天用来架炉子烟囱的。在三楼下沿的墙上,固定着一排褪色的红字:凝固现代,筑造未来。
  他从左边的门走进宿舍,映入眼帘的是满眼破败。它的结构很像小时候的教学楼,靠北是一条走廊,一扇扇门均匀地陈列在走廊南面。走廊里堆满废弃的家具和杂物,门也参差不齐,在手电光中留下一个个黑洞,绿根白面的墙壁上有用油漆或者记号笔写下的歪歪扭扭的字:十年梦想,一朝结束;我把青春奉献在这,现在净身出户;我恨这个世界……想来都是下岗职工内心的独白。
  他打着手电沿台阶走向三楼。他不知道父亲的宿舍具体是哪个屋子,但记忆中谁好像跟他说过是位置最佳的三楼。
  三楼一样破败,他伫立一会儿,一共看到十扇门,便想从第一个屋子挨个看一看。然而他刚要迈步,前面不知哪间屋子里忽然传来一声叹息。
  第06章 有钱的组长
  常有急忙收住迈出的脚,关掉手电躲进楼梯拐角的墙后,跟着又听见一声叹息。这叹息很长很重,像极了某个老年人在回忆自己不如意的一生。
  然而,叹息过后一切又都恢复平静,既没有人语也没有声响,好像刚才只是幻觉。常有稳稳心神,探头朝走廊里看。没打手电的情况下,可以看见走廊地面印着一条细长的光线,从第三扇门边斜着伸向对面墙壁。再看那扇门,微微开着,用来遮挡门玻璃的白布帘子微微飘动。
  光印较暗且很稳定,常有觉得是从窗户投射进来的天光,于是深吸一口气,重新来在走廊里,跨过几根斜支着的木料小心摸进。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那扇刷着绿漆的木门上,收起后脚时不小心刮到一根木料。木料落地,在静谧的空间中发出很大的声音。
  门后终于有了动静,继而门开了,一个提着新式马灯的人出现在常有面前。两人相距几米,谁也没动,好像都要从对方的下一个动作中判断出对方来这里的目的。
  僵持一会儿,那人似有了眉目,不悦地问:“你不在前院干活到这做什么来?”
  常有站稳,支支吾吾地回答:“那个……我……不是工人,随便看看。”
  那人举起马灯,向前靠近,另一只手攥着对讲机,似时刻准备着喊人抓贼。
  常有进一步解释道:“我家住在附近,我爸年轻时是这个厂子的工人,我来他的宿舍看看。”
  那人停下脚步,调暗灯光。此时常有终于看清,眼前是一个红光满面的富态男人,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穿着一身价格不菲的名牌运动服,右手手腕上戴着一支金光闪闪的手表。
  上下仔细打量常有一番,那人问道:“你爸是哪位?”
  他的声音里夹杂着北方人的粗犷,又带有淡淡的南方语调。
  常有小心回答:“常德发。是这个厂子最后一批工人。我……”
  马灯晃动一下,那人脸上浮现出惊喜的神色,眼睛也因这惊喜而睁大,“你是常德发的儿子?”不待常有回答,他向前走来,“嗯,嗯,长得确实像!我要我没记错,你应该叫常有吧?”
  “对,您认识我爸吗?”常有的心落地,又激起一丝波澜。
  “何止是认识!我当年是碎料组的组长,天天跟你爸在一起干活儿呢!”他来到常有面前,激动地抓住常有胳膊,目光上下打量,“你都长这么大了,我真是太久没回来了。家里人都挺好的吧?”
  “还好。您……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常有回忆那张碎料组的合照,大概对上父亲右边的那张脸。但此时他能够感觉到眼前这个人不再是那种寒酸身份,无法想象他深更半夜一个人在破楼里干什么。
  “这个说来话长了。你刚才说要上你爸宿舍看看?”
  “对。”常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父亲的秘密,含糊地回答,“我晚上搁这路过,听门口的保安说这要改造了,就寻思看看我爸以前生活过的地方,要不然以后就没了。”
  “唉……”组长叹一口气,“你爸可是个大好人呐!可惜命不好。跟我来吧。”
  组长转身,领着常有回到第三个房间内。屋子里比较空,靠墙四角分别有四张生锈的铁架床铺,床板裸露在外,有一张床板上垫着一张烧黑的电褥子。在靠窗的两张床之间,一张带抽屉的黄色桌子和一个暗色的五斗橱紧挨着,二者顶面差不多一般高,窗外的光芒透过完好的玻璃落在表面上,照亮一个铁皮暖瓶和一支没有握把儿的茶杯。窗户上烟囱的孔洞蒙着一张坏了的报纸,风灌进来,“噗啦噗啦”响。
  组长走到窗前,把马灯放在五斗橱上,照亮左边的床铺。“这就是你爸当年住的地方,位置最好,他掰手腕赢了同寝的三个人赢去的。”
  “您不在这住吗?”
  “不在。我们组有七个人,我和其他三人在隔壁屋子。”
  马灯将床附近的狭小区域照得通亮,可见墙面上有一排用铅笔反复描绘的标准印刷字体:明天会更好。字体下面贴着一张一角耷拉的纸,常有上去扶正,看到是一张罗大佑的海报,左下角写着两排他不认识的英文。
  组长说:“你爸是俺们这伙儿人的老大,能文能武,写得一手好字,还会弹吉他吹口琴唱歌。当年他出事后你母亲来把他的东西取走了,就剩下这点儿。唉……都是回忆啊!”
  常有进门前的一刻还在幻想父亲的日记会不会是落在了宿舍里,现在一听,幻想被打破——即便父亲是在宿舍记日记,母亲当年一定收拾走了。
  他漫无目的地拉开一个抽屉,想问问组长知不知道父亲年轻时候的事,但眼前这个人的富贵气息让他产生一种天然的距离感,不像跟父母其他的工友那样亲切,所以没开口。
  抽屉里只有两个没用的螺丝钉,他旋即又关上。组长凑上来,关切地问:“你是要找什么东西吗?”
  常有急忙否认,“没有。就是我看道我爸的照片忽然很怀念他们年轻的时候,过来看看。”
  组长满眼欣慰,从兜里取出两支上等香烟,分给常有一支。递烟时常有发现,这个人的左手食指上有一条很深很老的疤痕。
  组长望向窗外,“这可不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青春嘛。汗水洒在这儿,理想也在这儿,爱情和兄弟感情都在这儿,然后下岗就像一场滔天洪水把这些都冲没了,把我们这一代人冲散了。现在还好,还有人记着,以后等你们这一代人老了,我们这一代人没了,当年那种热火朝天建设家乡的画面就成历史了。所以我特别想把这一切留住,让后人记住我们这一代人为时代变革做出的巨大牺牲。”
  常有哑言。这几天他听到很多当年人讲述当年事,他们大都也饱含对往事的怀念,却从没有情怀包含在里面。此时组长的情怀让他感同身受。
  继续观察一会儿,实在没有太多父亲的痕迹,常有便要告辞。组长忽然有些不舍,“好不容易遇见的,大爷请你吃点宵夜聊聊天怎么样?”
  常有本能地同意,俩人一起朝宿舍楼外走去。途中组长了解到常母去世的事实,简单询问了一下死因,表示哀悼。
  来在厂子门口,看门的保安正在跟一个年轻人唠嗑。组长招了招手,年轻人赶紧丢掉烟头朝停在墙根下的轿车跑去。保安屁颠屁颠地迎上来,看见常有,眉毛又立起来,“兔崽子,你他妈搁哪进去的?我看看你偷东西没!”然后他又对组长说:“对不起老板,我都把这小子赶走了,不知道他偷摸儿从哪进去的。”
  常有局促地要展示自己的双手。组长止住他的动作,把保安叫到眼前,“看好了,这是我兄弟的孩子,往后他来这儿就跟回自己家一样。”
  保安夸张地一拍脑门儿,“哎呀呀呀!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么不是?老板您放心,您朋友我肯定记得比我爹都清楚。”
  组长把对讲机和马灯丢给保安,保安接过去躬着腰立在一旁等着。一辆气派的奔驰轿车开到面前,组长拉开车门,让常有进去,自己跟着坐进后座儿。
  车子离开大门,保安挥舞双手告别。
  开车的是刚才那个年轻人,驶上小路后,他小心问:“老板,咱现在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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