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赵姬这才笑了,要不说这孩子傻呢。
摸摸傻孩子的脑袋,告诉他底层人的生活逻辑:
“阿娘当然不羡慕,倘若真有那一日,我自当站在你阿父面前,要求得到我应有的一切待遇。我为他们做的一切难道就因为我今日之离去而不存在吗?
我陪他在质子府担惊受怕是假的?还是我们在邯郸城龟缩于宅院中不敢出门是假的?亦或者我怀着身孕被人追杀是假的?难道我待他千好万好,只有一点不好,他就可以只记住我的坏,不记我的好?谁都别想试图抹去我的功劳!”
嬴政有点明白她的逻辑了,在赵姬的逻辑里,她确实没错。
但先生说过,人与人之间,计算的太清楚,就失了感情。没有感情的谋算,终将一败涂地。
他还不到万事不动声色的年纪,面对亲近的阿娘,心里话直接问出口:
“您如今跟人离开,他日阿父身边有了新人,如何能待您如初?您今日弃我而去,他日我们母子之间还能和好如初?”
赵姬却道:
“感情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只要利益足够大,感情也能装出来。你阿父对华阳夫人有感情吗?母慈子孝的故事都传到赵国来了,华阳夫人甚至在为你阿父物色身份高贵的夫人。”
“那您能拿出什么,叫阿父在他日心甘情愿待您依然有情呢?”
赵姬看儿子的眼神更怜悯了,把人抱起来就往林先生家走。
她做母亲的最大倚仗,当然是儿子啊!
倘若他日,怀里这个孩子有大造化,自然少不了她的好日子过。倘若这也是个没福气的,和他父亲当年一样不受宠,她也不必跟着吃苦受罪。
从前赵姬是万万不会这般想的,可这两年来,嬴异人和吕不韦给她的失望实在太多,让她明白人总要为自己谋划的道理。
但是嬴政不明白这个道理。
夜晚,抱着他的小枕头和小被子,倔强的站在林评房间门口,眼泪欲掉不掉,嘴巴瘪着,看着林评的眼神分明在说,再不来哄他,他就要哭了。
林评叹口气,连人带被子抱上炕。
窝在先生温暖的怀里,嬴政的难过少了一点点。只有在他生病的时候,先生才会和他一起睡。他的小脚搭在先生暖呼呼的肚皮上,不确定的问:
“先生,阿父会喜欢政儿吗?”
他已经完全确定了,阿娘不喜欢他。或者说阿娘只喜欢她自己,只有她自己过的好了,才有精力和感情投注在其他人身上,他说不出阿娘的错,但就是很难受。
林评从不会因为孩子年龄小,就去编造一些所谓的善意谎言去骗他,认真想过后道:
“应该是喜欢的罢。”
嬴政眼睛亮了,晃着先生的胳膊催他:
“说说,您快说说。”
林评将他摁在怀里,不叫他乱动,认真分析:
“你刚出生那会儿,你阿父在邯郸城举步维艰,总想办法偷偷溜出来看你,每回都抱你来先生家玩闹,这些思庄阿姊应该跟你说过。
那先生说点你不知道的,你阿父至今为止,只有你一个孩子,或许以后会有其他孩子,这点谁都无法保证。至少目前来讲,你是他的唯一,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嬴政不太懂,脑袋埋进先生胸前,仔细想过后反而问了另外的问题:
“先生,政儿想不起阿父的样貌了,每日陪伴政儿左右,与政儿玩耍,教导政儿读书识字,为人处世道理的也不是阿父。政儿想您做政儿的阿父,好不好?”
软软糯糯的语调,虽然是撒娇问的,但未必不真诚,林评也认真想了下,把被角噎紧了道:
“父亲还是要认的,不过我养你这般大的确怪不容易,给你当个二爹也不是不行。”
嬴政有点激动,他就没见过什么事能难倒先生,只要先生答应了必然会做到,还是不放心的催:
“那您写信告知我阿父。”
“嗯,明天就写。”
好半晌,嬴政都没说话,就在林评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小家伙忽然迷迷糊糊的说了一句:
“先生,阿娘走了吗?”
“嗯。”
赵姬并非拖泥带水的性子,既然将儿子送来这边过夜,必是打定主意今夜便要离开的。
方才肉包叫了两声,该是她离开了。
嬴政的眼泪不自觉沾了肉嘟嘟的脸蛋满脸。
林评坐起身,给他穿好衣裳鞋袜,裹上保暖的披风,打了灯笼单手抱着人往村口走。
一路上嬴政都很沉默,站在高处,看到两个身影互相依偎着,烛火渐渐远去,直到与好些火光汇合。
嬴政才有些诧异的开口:
“先生,那人究竟是甚么来历?”
林评用大披风把他裹进怀里,轻笑一声:
“这时候才想起来问这个问题,是不是晚了?”
真以为赵姬会傻到随便跟着一个无权无势只脸好看的男人走?
“放心吧,楚国贵族,和春申君黄歇有点关系,会对你阿娘好的。”
至于背后的算计,自个儿慢慢琢磨去吧。
嬴政这才有了点精神。
因为一直被林评悉心教导,生活在周围人的宠爱中,从未体会过怨恨的情绪,所以即便赵姬抛弃了他,也还是希望对方能过的好。
林评远远看了一眼,抱着嬴政回家。思庄和月姮不知何时跟了出来,站在路边等他们。
一行人沉默的走回家,嬴政已经在林评怀里睡的像个小猪仔。
林评把人放在炕上,盖好被子,干脆给嬴异人去信一封,将近日发生的事简述一遍,顺带提了他要给嬴政当二爹之事。
第54章
咸阳城中, 嬴异人收到林评来信,对于赵姬的选择并不恼怒。
秦人没有要求女人从一而终的习惯,就说他祖父的母亲宣太后, 曾经在各国威风赫赫的芈八子, 身为太祖父惠文王的妾,在惠文王去世后, 拥立祖父为秦王, 又和义渠王搅合到一起并生下孩子。
他们自家女人就这德行, 哪儿好意思要求旁人?
夫妻一场,在赵国时赵姬并无对不起他的地方, 这就够了。她有能耐去奔更好的前程, 他不该阻止。
因而嬴异人很快将这件事抛诸脑后。
又看到林评说想做嬴政的亚父,心下欢喜,出门去求见祖父, 想把这个好消息与他老人家分享。
事实上, 嬴异人一直都知道祖父想收先生为己用, 最起码也不能让先生偏向其他国家。
尤其是先生这两年在民间闹出来的动静,让祖父知道先生不仅有独步天下的武力, 还有独到的治理民生的见解。
他们私底下调查过被先生治理过的村庄, 高产的粮种,公平的集市, 严格的工程队管理, 以及越来越多墨家, 农家,以及法家弟子默默加入其中,宣扬自己的理念。
而那些大字不识的村民们,已经无师自通, 学会了对各家学派宣扬的观念进行消化吸收——对他们有用的就听,对他们没用的就当放屁。
那些地方的百姓们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先生说了,不管你是哪家学派,只要不事生产,站在群众肩上吸血,就不是好学派。既然你说你们学派对大家有用,那你先说说你们学派给大家创造了什么价值?
这何其可怕?
大字不识的普通百姓,居然无师自通拥有了国君思想。
祖父自然明白,放任先生如此治理下去,百姓思想开化,会让统治者的治理更加困难。他老人家也想过阻止,相信各国的国君私底下都想过阻止,奈何他们的人只要一进入先生治下,但凡有异动,便会被发现且丢出去。
暗的不行,祖父又不想和先生来明的,只能想办法尽力拉拢了。
这几年嬴异人也慢慢琢磨过味儿来,每回他提出叫人把政儿接回来,祖父都充耳不闻,便是有用政儿收拢先生的意思。
嬴异人觉得祖父的想法没错,为此让他失去赵姬,他是愿意的,这就是代价。
果然,秦王亲自看了林评的信,对嬴异人道:
“政儿身为你唯一的子嗣,他要认林先生为亚父,自然马虎不得。”
嬴异人猜到祖父想大操大办,最好能够昭告天下,把双方的关系砸瓷实了,就像他认华阳夫人为母一样,仪式要足够慎重。
赶忙开口阻止:
“祖父,先生性情看似温和,其实很有自己的主见,此事我们还是询问过先生的意见再办,您意下如何?”
秦王一想还真是,他对林先生那神出鬼没的本事叹为观止,不到万不得已,并不想惹恼那样的人。
要是哪天对方突然给他神不知鬼不觉的来一下,还真是防不胜防,于是捋着胡须道:
“你身为政儿亲父,此事还得你亲自回复才显郑重。为显诚意,让范相国亲自去一趟罢,若是能将人请来咸阳城最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