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嬴异人追问:
“何以见得范雎有仇必报?我听闻他为人豁达,待友人郑安平极好。”
林评将围着他打转的肉包抱进怀里, 饮一口桃花酿, 告诉嬴异人一件事:
“四年前, 也就是范雎在秦为相第二年,秦攻打韩的少曲和高平, 魏王听到消息害怕受到牵连, 派使臣前往秦国表明心意。好巧不巧,那使臣正是诬告过范雎的须贾。
范雎当场数了须贾三大罪, 并奏请秦王责令须贾回国, 摆明了不想在秦国见到对方的架势。又在须贾硬着头皮向他辞行时, 邀请各诸侯国使臣与须贾一同参加他府中的宴饮。
席间,范雎叫人抬了马槽送到须贾面前,让他吃马槽中掺了豆子的马饲料,借此侮辱对方。须贾自然不肯, 于是范雎叫两个受过墨刑,在额上刻字的犯人当着众多宾客的面强行喂他吃,报了当初之仇。”
其实这事在各国上层并非秘密,因为当时范雎邀请各国使臣到场,目的便在传扬,意图让须贾回国后无颜继续在朝中任职,无颜出门宴客,虽留了须贾性命,却断送了他的前程和人生。
只不过那些年嬴异人在邯郸城生活艰难,无人和他讲这些罢了,如今一听,确实如先生所言,范雎乃有仇必报的性子,疑惑道:
“那当初差点置他于死地的魏齐呢?”
林评但笑不语。
思庄看话本的眼神终于愿意分给嬴异人半分,有点怜悯的告诉他:
“就是在那场宴会上,范雎告诉须贾,让须贾给魏王捎话,叫魏王亲自遣人送相国魏齐的脑袋给他,否则他要带兵踏平大梁城!
须贾屁滚尿流回到大梁,将事情原委告知魏齐。魏齐听罢惊慌不已,带人逃至赵国,躲进了平原君赵胜家中。”这也是林评说范雎和赵胜有仇的原因。
嬴异人神色古怪至极,平原君赵胜在六国颇有贤名,四公子之一的名头有多大他是清楚的,引得天下名士纷纷来投,可谓风光无限。那魏齐投奔于他,他是收不得,赶不得,左右为难了罢?
林评悠悠道:
“为难是肯定的,但要看值不值。显然在魏齐一事上,平原君的付出并没有得到相应的收获。”
林评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舒服的伸个懒腰,问在旁边听的津津有味的月姮:
“你来说说?”
月姮对阿兄时不时冒出来的考校并不怯场,这些日子她如饥似渴,利用所有空闲时间研读阿兄给她的书,对这些并不陌生,略一思索便道:
“平原军赵胜贤德的名声传遍各国,不得不收留前来投奔的魏齐。
秦王听闻魏齐藏在平原君府中,假意写信邀请平原君去秦游玩。平原君到秦后,秦王图穷匕见,言称范雎乃他叔父,范雎的仇人便是他的仇人,令平原君交出魏齐脑袋。如若不然,平原君别想活着走出函谷关。
赵胜肯定不能因为一番恐吓就妥协啊,他前面都冒着得罪秦的风险收留人了,现在交出去,岂不是前功尽弃,好名声和实惠半点都捞不着,还惹得一身腥?
和秦王道理讲不通,索性赵胜直接谎称魏齐并不在他家。秦王可不吃他这套,直接给赵王写信,告诉赵王拿魏齐的人头换平原君赵胜完好无损,否则别怪他发兵攻打赵国。
赵王自然不肯为了一个小小魏齐得罪秦国,还丢了叔父平原君的性命,于是派兵包围了平原君家,欲拿下魏齐。魏齐得到消息准备连夜出逃,碰到听闻消息前来搭救的好友虞卿。”
虞卿乃赵国相国,和魏齐一见如故。他知道说服不了赵王,索性解下相印,携魏齐一起逃亡。
月姮道:
“两人先逃回魏国大梁城,毕竟魏国是魏齐的大本营,他的人脉全在魏国,想着在魏国求信陵君魏无忌帮忙,通过魏无忌的关系投奔楚国。彼时诸侯国中,也只有楚国能和秦国抗衡。
然而魏无忌一来并不想因此得罪秦国,二来被秦王扣押的平原君赵胜是他亲姐夫,犹豫再三。
门客劝魏无忌,便是看在虞卿的为人上,也不该见死不救。虞卿游历诸国,蹑屩檐簦,一见赵王,赐白璧一双,黄金百镒;再见,拜为上卿;三见,卒受相印,封万户侯。*
如此品性之人,都愿意为了魏齐解相印,丢掉万户侯逃亡。即便是为了得到虞卿,信陵君魏无忌也该搭救魏齐。
信陵君魏无忌于是命人驱车前去迎接,可他去的晚了。魏齐听闻他起初不肯接见自己,一怒之下,拔剑自刎了。”
思庄的脑袋从话本上挪开,忽然觉得话本其实并没有比她曾经和林评一起经历过的这些更精彩,她听月姮阿姊做出了总结性发言:
“事情虽有波折,不过秦王和范雎的愿望最终也算是达成了!赵王听闻魏齐自刎的消息,叫人将他的头颅送去秦国,秦这才放平原君赵胜回国。”
嬴异人见女儿的眼神在月光下亮的惊人,他好似第一天认识这个孩子一般。
他自个儿便是秦王宫里不受宠,野蛮生长的公子,自然知晓无人教导的孩子会是甚么模样。那些被精心教导长大的公子王女们,又是甚么样的气度和风华。
此刻的月姮,神采和那些他自小便在心底偷偷艳羡的,被父王宠爱的兄弟姊妹们不相上下。
对诸国往事如数家珍,朝堂风流人物,锐意点评,身处草堂,也让人产生蓬荜生辉的错觉。
林先生他,竟是叫这孩子生出了如此一副骨血灵魂吗?
如今局势,也不知是好是歹。
嬴异人眼神复杂,最后说出口的话却是:
“没大没小,一口一个秦王,像甚么话?那是你太祖父!”
月姮自知失言,她自来没过过宗室纸醉金迷的生活,也没觉得她是秦王亲眷,生来高高在上。对她来讲,秦王是遥不可及的鹰,是最熟悉的陌生人,是导致她从出生便颠沛流离的罪魁祸首。
往常有外人在,她都将礼仪做的无可挑剔。今儿说到她擅长和喜欢的部分,心神松懈了些。低垂着头,轻声应道:
“您教训的是。”
嬴异人一哽,心道,这股装模作样,不管心里怎么想,对外永远政治正确的做派,也和那些受宠的兄弟姊妹们一个样,讨人厌的很。
可问题是,他不是外人,是阿父呐!所以被闺女针对的人虽然是他自己,嬴异人心里依然感到一阵莫名骄傲。
于是软了声调道:
“范雎和平原君赵胜本就因魏齐一事结下梁子,如今赵胜带人接收上党,范雎会如何呢?”
月姮看了阿兄一眼。
林评投以鼓励的视线。
月姮的脑袋轻轻搁在窗框上,和思庄并列,声音轻柔并没有多少力度,讲出的话却叫嬴异人心底再次生出惋惜之意:
“不可否认,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利益出发点以及诉求,太祖父不例外,范相国也不例外,在对上党郡的问题上,他们两人的立场是一致的。”
只这一句话,就让嬴异人明白,这孩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站在上位者的立场考虑问题。没错,对上位者而言,没有最好的思想,也没有最差的立场,只有对当时的统治而言最合适的提议。
有用,便用之。无用,便弃之。
嬴异人不动声色看了眼正悠闲饮酒的先生。
先生胸有天下,又游历诸国,如今蜗居在小小桃村,将月姮教导成这幅模样,说他心性淡然无所求,他是不信的。
月姮并不知她阿父心绪难言,接着道:
“所以范相国于公于私,都会建议太祖父出兵赵国。”
“如何出?”林评问。
月姮沉思片刻道:
“秦本是想直取韩国,如今转攻赵国,那就要防止韩与赵暗中勾连。因此,得分兵威慑韩国,同时派兵攻打赵国。”
没错,这个思路是对的。
“具体的呢?”林评道。
月姮沉思片刻后摇头,实话道:
“儿暂时无法确认。”
“无妨,且看看。”林评对月姮的回答并不意外。
虽说战争就在眼前,可一时半会儿还真打不起来,这东西真不是谁大手一挥,说打就能打的。
林评并不急,叮嘱月姮:
“这些事闲着的时候琢磨一二即可,不值得耗费太多心神,如今还是以养身体为主。”
月姮很乖巧的应了。
其实她并不觉得琢磨这些事哪里耗费心神,就像思庄每日早起习惯性挥鞭两千下,阿兄习惯神出鬼没,隔壁丑姑婶儿有空就找她闲磕牙一般,琢磨这些东西对她来讲也成了无法割舍的习惯。
不过阿兄说的都对,她会试着调整的。
林评见状,指着堂屋那个他昨日才投递过来的石磨,随口叮嘱一句:
“从今天开始,临睡前,你在思庄的监督下推半盏茶时间,去罢。”
月姮脸蛋微红。
实在不怪阿兄出此下策,两日前阿兄便说她可以尝试适当锻炼身体,为此不知用甚么法子从扁鹊弟子手里求了一本锻体术。哪知她的四肢就好似刚长出来,和她身体还不熟悉,左支右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