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林评相信,若是把那一套反过来,把他要求用在国君身上的枷锁套在百姓身上,要求百姓各个都以仁,以礼,以德为做人的标准,那国君们想必各个都是乐意之至的。
“我瞧赵括之做派,连不收礼金都阳奉阴违,想必不用人殉也是做不到的,何况这得他顶着邯郸城贵族们的压力去做。也是我之前想太多,压根不用咱们帮着保密他也不会去做,倒是马服君一片苦心怕是全白费了!”
林评语气有些复杂,怪不得今儿引他进门的毛遂先生,路上遇见的奴仆脸色都那般差,偶尔还能听见其他院落传来女子嘶声裂肺的哭嚎。
如今想来,为家主亡故的伤心或许有,但更多的是忧心被赵括送去给他爹殉葬罢。
听林评如此讲,赵豹给了他肯定的眼神:
“这么些年下来,如今日之场面我在邯郸城见多了,甭管生前说的多大义凛然,事情真到了跟前,贪生怕死才是本能,能活着没人愿意主动去死。”
说到底,君权,父权,夫权一层层压下来,底层人没选择的余地罢了。
据林评所知,如今的人殉,是贵族死后,让他们生前喜欢的妻妾,大臣,用惯了的下仆,奴隶,以及设计制造陵墓的工匠,全部殉葬。
可没人在乎那些人想不想死,有的是残忍至极的办法让他们死。其中让修建陵墓的工匠殉葬,是为了防止泄密,引来盗墓贼光顾。
至于让信任的,有能力的大臣殉葬,背后的理由更加复杂。近两百年来最有名的便是秦国的秦穆公,临终时一口气带走了秦国一百七十多位大臣,其中就包括大名鼎鼎,为秦立下汗马功劳的奄息、仲行和针虎。
在这一刻,权贵对普通人的剥削如此赤|裸|裸,血淋淋的展现在林评眼前,他沉默良久,想起孟子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
即便后来有人用形状像人的陶俑代替活人殉葬,也是该断子绝孙的行为。陶俑都不忍心用来殉葬,何况让活生生的人去冻死饿死呢?
这话让赵豹无言以对。
第27章
林评去和马服君夫人辞别, 被人领进屋后,瞧见躺在床上面容枯槁的老妇,竟是一夜白头, 无论如何也瞧不出昔日风采, 不由心酸。
对方朝他笑的和蔼:
“吓着你了罢,孩子?”
怎会?林评幼时见过祖父因为祖母的牺牲, 一夜白头, 那种悲痛只能当事人独自消解, 旁人帮不上分毫,再多的宽慰也无济于事。
马服君夫人见他说的诚恳, 勉强笑了一声, 叫人拿了一把剑给他:
“我们从桃村回来,他便念着要给先生寻一把能配的上您的剑,千挑万选得了这么一把, 可惜他没机会亲手交到您手里, 您若不嫌弃且收着罢, 也叫他少了一桩憾事,走的安生些。”
林评双手接过来, 厚重, 朴实。
“它叫瑶光。”马服君夫人道。
瑶光,北斗七星中的破军星。
马服君夫人拉着思庄的手, 往林评那边推, 不舍道:
“去罢, 去罢,不日我将随儿子携丈夫棺椁回封地,日后不便来往。这邯郸城面上瞧着风平浪静,内里波涛汹涌, 无事不要往里掺和,好生在家过日子罢。”
林评和思庄离开赵家时,远远瞧见一行人排场极大,同样往大门口方向走。被簇拥在当中的中年人长身玉立,气度天成。
赵豹往那边瞧了一眼,低声解释:
“是平原君。”
一说林评就懂了,这位平原君赵胜,乃如今赵王的亲叔叔,和平阳君赵豹,先王赵惠文王,同为先王后吴娃所出。此人虽和赵豹乃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两人行事却大相径庭,一个极尽低调,一个声名赫赫——
平原君门下有门客数千,在各国都有贤名,名声极大,是时人称颂的“四公子”之一。和魏国的信陵君魏无忌,楚国的春申君黄歇,齐国的孟尝君田文,合称“四君子”。
赵惠文王时期便担任相国一职,如今依然稳坐相国之位,在赵国地位超然。
林评见赵豹有意避让,难免纳闷儿:
“素闻您与平原君兄友弟恭,这是怎的了?”
赵豹眉头紧皱,一挥衣袖让跟着的人退后,继续和林评兄妹低调的往出走,这才道:
“告诉你也无妨,这消息怕是也瞒不了几日,冯亭欲将上党献给赵国一事你也知晓,阿弟他主张叫大王应下此事,而我认为收下弊大于利,我瞧着大王更偏向于阿弟。”
这事林评早和嬴异人分析过,冯亭使出这招,对赵国而言是赤|裸|裸的阳谋,各人有各人的立场罢了。
林评毕竟不是赵人,甚至并非此间任何一国人,因此对其他国家不存在深刻的仇恨,他当然更加倾向于建立统一的秩序,而非如今分崩离析,混乱无章的管理。
因而在这件事上他和赵豹的立场也是不同的,于是临分别前只道:
“看来我回去得抓紧时间碾场收粟米了。”
但凡起兵戈,征粮是必不可少的一步。
目送林评的背影远去,赵豹回身,见阿弟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同样盯着林评离去的背影,语气不辨喜怒,问他:
“那便是你说的林先生?既然喜欢,何不请回府中一叙?”
赵豹失笑,近些日子为了是否接收上党一事兄弟两闹的有些不愉快,眼下阿弟主动示好,他也没梗着脖子死犟着不放。二人顺着街道走走,说说话儿:
“他与你家中那些门客不同。”
“有何不同?”
“待有机会,阿弟见了便明白。”
“能得阿兄如此推崇,我倒是越发好奇,得找时间会一会不可。不过如今时局越发混乱,别国细作防不胜防,阿兄想与此人深交,还是得叫人再查查底细才好。”
赵豹眉头微皱:
“能舍命救马服君夫人,两年来也从不借着马服君的关系四处钻营,想来也不会是细作之徒。”
赵胜却不这么认为,他道:
“不管他们对你和对赵国有没有旁的企图,如此能力不凡的一对兄妹,都该有个出处才对,只要他们是人,做过的事,走过的路,都该留下痕迹。可我叫人查过,这对兄妹就像凭空出现一般,着实令人不解。”
赵豹眉头皱的更紧了:
“这些难道马服君就想不到?他能放任夫人和儿子与林家兄妹接触,必有他的道理,我们何必如此多疑?”
赵胜恨铁不成钢道:
“你怎知马服君就不曾多疑?彼时,思庄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且孤身一人的小女娘,即便身世有所存疑,可在大家族中妻妾争斗里很常见。
但是阿兄呀,今时不同往日,她有兄长,年纪轻轻,城府极深,武力高强,这样的人隐藏出处就是最大的问题!”
赵豹咬咬牙,没再和他硬顶着来,但依然有所坚持:
“那你叫人去查吧,可咱们事先说好,不管能不能查到他们的出处,他们的身份究竟有没有问题,你皆不可冲动行事伤了他们分毫。”
赵胜觉得阿兄还是如此天真,不再与他争论,都应下来。
眼见二人间气氛越发融洽,伺候的下仆也跟着松了口气,谁知这口气还没松到底,便有王宫内侍匆匆而来,说是大王唤两位君子进宫,商议上党归附一事。
得,又要吵起来了!
事实上,已经吵了多次,这回众人情绪难得都很平稳。
赵豹开口还算委婉:
“臣闻圣人慎祸无故之利。”*
圣人说无故获利就是最大的祸患,免费的才是最贵的,应当谨慎。
但这话赵王不太爱听,这怎么能是无缘无故的获利呢?原因很清楚嘛,他道:
“人怀我义,何谓无故乎?”
冯亭信里说的很明白,是上党郡百姓怀念我之恩义,想重归我之怀抱,这就是理由啊!
赵豹忍着脾气耐心给他分析:
“秦蚕食韩氏之地,中绝不令相通,故自以为坐受上党也。且夫韩之所以内赵者,欲嫁其祸也。秦被其劳,而赵受其利,虽强大不能得之于小弱,而小弱顾能得之强大乎?”*
简而言之,强国都不敢轻易幻想从弱国身上不劳而获之事,如今赵弱秦强,您还敢想从秦手里不劳而获。韩国那么做是想把秦的注意力转移到我赵国身上,大王您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再说秦兵令行禁止,纪律严明,赵兵如何您心里有数,双方能不能一战,大王您自己想清楚!
这话赵王就更不爱听了,双方即是君臣,又是叔侄,吵架时知道对方的痛点在哪里,几乎不用思考便脱口而出:
“夫用百万之众,攻战逾年历岁,未见一城也。今不用兵而得城十七,何故不为?”*
意思很简单,你们用上百万军队,打了数年战,没打回来一座城池。如今不用一兵一卒就能得到是七座,为何不要?莫非是担忧如此会显得你们更加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