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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1章

  甄符止站住脚,眼睛紧盯着地面的砖缝,他也不知道怎么就想起苏晋了,或许是方才苏清晓身上带了几分苏晋的影子,让他觉得恍惚。
  “你父亲的学问其实不比陈频差,毕竟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可陈频更会做事,也懂得做人,在朝堂上吃得开,也更得萧霖喜欢。”
  “是,如果不是陈京观不来揽这个苦差事,我也未必能坐上这个位置。”
  苏清晓微微发笑,甄符止的表情却愈加严肃。
  “但你父亲明白明哲保身,并且奉之为道,只这一点足够说明他比陈频更清醒。当然,你或许会觉得他怕事,可你要想在这朝堂上做一棵常青树,学会害怕很重要。”
  “那他最后怎么就不怕了呢?”
  甄符止听到苏清晓喉咙里漏出来的颤动,连连叹气后小声重复了一遍苏清晓的话。
  此时离散朝已经过去一刻钟,其他人陆陆续续都走出了阳武门,甄符止重新将目光聚焦大殿里“承乾嗣坤”,缓声道:“可能是他怕自己后悔吧。你要是就那样死在朔州,那他这一辈子拈轻怕重又是为了什么?”
  那日大殿上,苏晋几乎将毕生所学汇聚在手中那页单薄的陈情书中,他的声音飘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词句间的澎湃感情透露着他心里的怕,可他还是将那短短四百字念完了。
  在上京前苏晋已经预知了自己的未来,他仿佛看到陈频在不远处笑他。
  “你不是最惜命吗?怎么这次不要命了?”
  是啊,苏晋苦笑着问自己,都到这个岁数了有什么不能放下的。萧霖一杆子将他支走,为的就是给苏门三子留个声响,他活着,世人就还不能够忘记属于他们的辉煌。
  只是独活的滋味太难捱,尤其在镜中看到自己花白的双鬓时。苏晋一想到陈频和孟知参还在而立,而他已近花甲,他就觉得寂寞。他比他们多活的这十年,却让他好像多活了一辈子。
  索性后辈又站在了一起,苏晋欣慰地揉了揉眼角,他想象着苏清晓和陈京观一同出现的画面,他已经很久没见苏清晓了,于是那个画面里的年轻人,变成了他自己和陈频。
  总有人要去趟出一条路,陈频没做到,可他给陈京观指了路,如今孩子们好像到了死胡同,苏晋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他没敢向陈频伸出手,如今却打算拉陈京观一把。
  “陛下,我们都老了,年岁催人,是时候该把天下交给他们了。当初我和陈频没得到的,我们的儿子,也得不到吗?”
  苏晋说完后长跪不起,崇明殿内鸦雀无声,萧霖高高在上地望着眼前人花白的头发,在他的印象中那次中秋见面,苏晋还没这么老。
  甄符止也记不清那天苏晋在大殿磕了多少头,只记得他被人抬出去的时候,额头处血肉模糊。
  “其实萧霖给他叫了太医的,可他滴水未进等了三日,他咽了气,崇宁派了兵。他的死对崇宁震动也不小,毕竟朝堂上为数不多老人死一个少一个。熟面孔越少,她自己的死期也就越近。”
  所以苏晋到最后该是圆满的,他的死谏起了效果。比起历史上许多生命不见水花的逝去,他砸出来的涟漪在萧霖乃至崇宁心里荡了很久。
  可苏清晓还是替他不值,他觉得自己配不上苏晋这么做。
  “苏大人是个好父亲,只可惜他自己没遇到一个好父亲。”
  “终究是我愧对了他。”
  “不,”甄符止拉住了苏清晓的袖子,“我给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有愧,而是为了让你记住你脚下有苏晋血淋淋的过去。你要好好活,要活得和我们都不一样。”
  第180章
  甄符止这句话让苏清晓沉默了很久, 仿佛时间停滞,风也停滞。或许自今日之后,苏清晓再上朝堂免不了要去寻苏晋长跪不起的地方, 那里的地砖锃亮如新, 他却不能再对过去视而不见。
  甄符止见他不说话, 就陪他站在风口里, 两个人的衣袍交叠在风中猎猎作响。
  “那个, 是你们府上的马夫吧。”
  不知过了多久,甄符止突然出声,他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车轿, 苏清晓循声望去, 一架黑紫色的车辇从阳武门缓缓驶入,朝着刑部的位置去。
  “是景豫,他还赖在我家呢。”
  苏清晓嬉笑着应道,眼波流转时却有疑色涌上心头,“关策还在牢里?”
  甄符止点了点头, “景豫不是说先把人关起来等他回来吗?你不说我到忘了, 你们回来也好几个月了,他倒是一点也不急。”
  “他每天睡到自然醒, 吃完午饭就去街上闲逛。家里没人他也待不住,闹着要一个人回景州的院子去。”
  甄符止笑着没应, 苏清晓倒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今天堂上还是没见莫大人, 他告假小两个月了吧。”
  “景豫把温大人的事情说给他了,从那之后他就丢了魂,你们没回来前他撑着一口气陪我稳住朝纲, 你们一回来他也就有理由退了。”
  那时候在崇州,陈京观也经历过一段这样的日子,他倒也没有误了正事,可只要有喘息的机会他总是一个人发呆。
  苏清晓想去陪他说话,席英拉着他不让他去,“这坎得让他自己过。”
  苏清晓应了一句“好”,嘴上却不免抱怨,“温大人也是心狠,他明知道自己这个孙子是什么性格,临了还要给他留下些阴影。我是真想不明白他的心思,都打定主意要死了,为什么非得死在陈京观面前?”
  席英说不上了解温书让,自然也不敢在此揣测,她只是又转身看了一眼陈京观,眼神中多了些怜悯。
  “温大人是必死的结局,他一开始就没想着活,是兄长出现得意外,这意外正好应上了温大人的担心。你说,若温大人没有就此死在他面前,他会不会是下一个温大人?”
  温书让正是因为太了解陈京观,他身上带着温润的决绝和陈频的固执,平日里陈京观是瞻前顾后,可真到他决定放弃的那一日,他会比任何人都果断。祖孙二人都明白,这世上自己唯一能掌握的只有自己的性命。
  所以温书让用陈京观一闪而过的念头替他试了试其中痛楚,让陈京观体会到由此而来的阵阵余波,让他体会到了得而复失,他在告诫陈京观不要用同样的办法终结自己的生命,除非他想让那些记挂他的人和此时的他一样难受。
  人一旦敏感到一定地步,他会将自己的死亡也看作是对旁人的负累,他可以死,可不希望自己的死碎了别人的心,陈京观就是这样的人。
  只是温书让没有想到,他这条命不只牵扯着陈京观,也牵扯着远在阙州的莫汝安。
  在安葬完温书让的那个夜晚,陈京观思前想后给莫汝安写了一份信,他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该如何下笔,到最后只说温书让死在了他面前,陈京观知道莫汝安会理解自己的意思。
  那封信到达阙州时莫汝安正风风火火地和甄符止准备大干一场,萧祺栩受了陈京观的影响很信任莫甄二人,那种前所未有的器重让莫汝安觉得自己一定能替温书让完成他没做完的事情。
  可温书让想要完成的什么?莫汝安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了,他在收到信后大脑一片空白,他明白了那些临行前的谆谆叮嘱都是温书让在向自己自白。
  温书让将过去半辈子的经验总结告诉他,不只是规劝他不要走自己的老路,更是同时推翻了自己的信仰和坚持。而莫汝安在扭曲自己时感觉到的不齿,温书让更胜他百倍。
  莫汝安的无力感在那一刻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渗出,他后知后觉发现背后早已被冷汗浸湿。
  如果师父都坚持不了,那自己又是凭什么?
  这些话莫汝安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在一切尘埃落定前他还是循规蹈矩过着自己的生活,从前他早已闻惯的刑部的血腥气,可那日之后当他又一次踏入时,熟悉的气味冲得他头脑发晕。
  莫汝安干不了刑部的活了,可离开刑部他又能去哪?彻夜未眠后,他写好了一封请辞书,就压在他的床头。
  苏清晓默声长叹一口气,目光又不自觉朝陈京观的方向看去。
  “你不跟着去看看?虽说关策应该不会再对他做什么,可那毕竟是背叛。”
  “他不会是临时起意,”苏清晓回头继续走自己的路,“既然他没有给我们任何人说,证明他想要独自去面对,由他吧。”
  ……
  陈京观也没想到,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在相同的位置送走了周原任,也行将送走关策。
  回到京城后他有无数次机会能够再进诏狱,只要他想,苏清晓可以让他一路畅行,可陈京观再也没有提过关策,而他不提,旁人也只好装作不知道。
  陈京观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可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自他亲手把关策投狱时起,他在刻意回避与此人有关的一切音讯。
  此时,灰暗的牢房里关策如同瑟缩在墙角的老鼠,他没有周原任的坦荡,却也不像是寻常囚犯一般面如死灰,他那双眼睛从听到陈京观的动静开始,就一动不动看着眼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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