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陆家人一辈子活在光里,可我不行,泯川江的水把我的所有骄傲和骨气都冲尽了,我活成了另一个孟知参,孤僻,自卑,冷漠,”晏离鸿听到霜栽一遍遍说着不是,他却只能笑着摇头,“在他们身边只会让我觉得自惭形秽,过去如是,何谈将来?”
“你不是他。”
霜栽泣不成声,短短四个字想要了她的命一样,晏离鸿终究又一次感觉到了妹妹对他的依赖,可他的肩膀已经撑不起他们的未来了。
“再叫我一声哥,行吗?”
“晏离鸿!”
陆栖野的声音盖住了霜栽那句犹如呓语的“哥哥”,晏离鸿却在这一刻得到了最终的满足。
“走!别回头!”
晏离鸿话音刚落,那条搭在马身上的长腿旋即而下,他将手里的长鞭挥斥在烈马的脊背,只听一声嘶鸣,一席墨蓝色素衣的女子策马而去。
霜栽没有从马上摔下来,那次之后再也没有,她坐得稳稳当当,直到消失前都没有再回头。
晏离鸿努力稳住脚,喉咙里的血腥气提前一步逼近了他,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自陆晁将他接回家后汤药就成了他的一日三餐。
这么多年他装得不露一丝破绽,让所有人都以为他就是个病秧子,实际上陆家两兄弟能做的,他晏离鸿都能做。
晏离鸿从孟知参那里继承到的,只剩下这藏巧于拙的本事。
“你为什么不跟着她走?”
没有想象中的声嘶力竭,陆栖野那声呼喊仿佛将他憋了两年的愠怒消尽,再张口时,晏离鸿在他的语气中甚至听出一丝迟疑。
“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她的命是你们留下的,谢谢你们对她既往不咎。”
眼前的人好像从没离开过,晏离鸿恢复了在陆府时的温吞,纵使疾风起,依旧波澜不惊,陆栖野慢慢握紧拳头,晏离鸿盯着他凸起的筋脉微微一笑,又走上前一步。
两个人谁都没有动,陆栖野背后的檞枳拉远了与他们的距离,却又时刻保持着警惕。他不觉得晏离鸿会伤害这个总是和他不对付的傻弟弟,可他还是心有余悸,这一次他不会让陆栖野离开他的视线。
“怎么感觉你又长个子了?快比陆伯父还高了吧。”
陆栖野不说话。
“这身铠甲穿在你身上还挺像样,壮实了,能撑起来了。”
回应晏离鸿的依旧是鸦雀无声,他倒是满不在乎。只是当他想要继续寻找个话题时,他发现没有人可以再做他们之间的纽带了,那些人的名字他都不配再提起。
“陈京观呢?”
“江阮呢?”
晏离鸿轻轻摇头,“我不知道,我们散伙了。”
“他把你留下来等死?”
“你说是就是吧。”
“为什么?”
陆栖野显然没有相信这一套说辞,晏离鸿此时再想看看这双眼睛,竟要微微仰头才可以触及,可目光交互的一瞬间他又低下了头,“等你。”
“等我做什么?”
“你这是明知故问。”
“我就想听你说。”
短短几句话,晏离鸿的心像是被细密的小虫爬完,它们在啃食,它们在抓挠,喉咙的酸涩下压着两人心知肚明的答案,你不说,我也不说。
一如过去无数句行将出口的“二哥”和“小野”。
“你该恨透我了。”
“是。”
“那还等什么呢?”
陆栖野的喉头上下翻滚,睫毛颤动的瞬间覆盖着眼前人的身影,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等他说一句对不起吗?他可是晏离鸿,他不会说的。
那是等他认错吗?陆栖野也不知道。
晏离鸿是有错,他牵连起的风浪吞没了无数人求救的信号,他身卷残云般掠过,死的死,伤的伤,只凭假传军令一条,如今身为昌安营副将的陆栖野就可以将晏离鸿就地正法。
“你后悔吗?”
晏离鸿笑了,冷白的脸配上一双凄迷的眼,许久也没有给出任何回答。
“你拍拍屁股走了,含晚要怪自己一辈子,我哥赔上了一辈子,父亲一辈子白活,我,”陆栖野抽动嘴角发出一声冷哼,“幸亏我一直都不喜欢你。”
晏离鸿眸中的黑色似无底深渊,心底的笑意却似水波荡漾,他微微点头应承着陆栖野不攻自破的谎言,“还是你最聪明。”
“你就没什么想和我说的了?”
陆栖野已经不想再问为什么,这些日子漫长得足够他想明白一切,和陈京观呆久了就这点好,他也有了能给任何人自圆其说的本事。
陆栖野知道他现在无论是骂晏离鸿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也好,骂他是不自量力鬼迷心窍也好,晏离鸿都会乖乖受着,这些都是他,没什么可辩驳的。
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晏离鸿没有走,就证明他选了那条死路。
“你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吗?以身献祭,换江阮替你除掉南魏上下。”
“至少我们做到了不是吗?最初的样子,”晏离鸿盯着陆栖野,“还重要吗?”
“杀了我。”
“扑通”一声,巨大的震动不知从何处起,却在两人的心上都没有找到停靠点。晏离鸿跪在了陆栖野面前,这个一辈子没低过头的人,最后软了膝盖。
“让我杀了你?”陆栖野别过头冷笑道,“是啊,算起来我应该是最能下得去手的。”
“杀了我。”
“晏离鸿,你走的时候就没有一刻犹豫吗?你知道你会给陆家带来什么吗?我们不欠你的吧。”
“杀了我。”
“晏离鸿,你明明还有很多条路可以走的,为什么一定要选这一条?你是不信我,还是不信你自己?”
“杀了我。”
“晏离鸿,人无论如何都是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买单。我不管一开始你是不是还对陆家抱着一丝侥幸,觉得江阮会放过我们,可事实证明你害了很多人,你就是活不了了。”
这一次晏离鸿没有再如魔怔一般重复那句话,他耸着肩失笑,两条垂在身侧的胳膊微微颤动。陆栖野的刀近在咫尺,可他希望陆栖野能亲手做到这件事。
用他的死,斩断陆栖野这几年的噩梦,这是他作为哥哥唯一还能替他做的。
“哥。”
晏离鸿的指甲嵌在皮肉里,钻心的痛楚快要带走他的呼吸,陆栖野这一声“哥”已经向他捅了最致命的一刀。
题诗岁晏离鸿断,望阙天遥病鹤孤。
他活得太痛苦了,太割裂,两股拉扯他的力量要把他撕碎了,不知从何时起,他能做的只有一心求死。
此时,空气沉寂,眼前人被冰冷的刀剑夺走了气息,瘫倒在地上时陆栖野好似看到了陆晁嘴里那个昏死在泯川江边的少年。
“哥,你还愿不愿意回家?”
第175章
“报——”
是夜, 陆栖野再出城时,朔州基本被肃清。那些誓死捍卫东亭王朝的人前赴后继,一如当初陈京观在盛州见到的那样, 陆栖野什么也没说, 等他们彻底如夜般静谧后, 让人将他们葬在了夜色里。
至于晏离鸿, 陆栖野最后问出那个问题时自己也吓了一跳。他不知道如果将晏离鸿送回家, 陆晁会是什么心情,如果他知道是陆栖野亲手杀了兄长,他又会是什么心情。
可陆栖野还是派了一小队人马不停蹄地护送晏离鸿往澄州, 索性秋意浓, 他再进家门时应该还是好好的。
这仗就这样打完了,陆栖野只觉得不真实,他现在赢得越是轻松,越会让他觉得过去死掉的那些人可惜。
沧海一粟,归于抔土。
陆栖野闻声朝后看, 城中一个黑点乘着一匹快马朝他奔来, 他看不清马上的人,等着人走近了, 却发现士兵背后还缚着一个少年。
“少主,兹事体大, 我想着还是得您拿个主意。”
马上的人用手推了推背靠着他的少年,少年不说话,整个脑袋都被埋在胸腔里。
“我们去那边说。”
士兵神色仓皇, 陆栖野蹙眉的同时又盯着那个少年的背影看,突然,风吹起一阵酥麻的感觉, 让他周遭染上几分凉意。
晏离鸿在的地方,还应该有一个影子。
“林含章,你给我滚下来。”
檞枳吃惊地看着陆栖野,很快绕到士兵背后去瞧,果不其然,林含章不自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嘀咕着叫了一声“枳哥”。
“你们聊,就是别误了时辰。”
他们原计划好如果一切顺利,将在明日一早和陈京观在济州边界碰面。
“我和他没那么多话要说。”
陆栖野冷冷皱眉,只见刀光一瞬,绑着林含章的那条绳子被寒光斩断。失去依靠后林含章下意识朝后靠了靠,可被他靠着的士兵转即被陆栖野支开,徒留他一个人坐在马上背对着那道陆栖野的目光。
“城里打扫的工作都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