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太静了。
四下除却滔滔江水的咆哮,只有紧闭的这扇大门后依稀传来商贩的喊叫声。
檞枳抬手叫来了跟着自己的副官,他扬了扬下巴看着城墙上空无一人的光景,“空城计?”
“里面有人,我们的人时刻盯着呢,朔州城的百姓都在,守城的军队也在。”
“江阮呢?”
副官抿了抿嘴,“他太熟悉谍子的那一套了,未央宫密不透风。”
“呵,他还真是毫无疏漏。”
檞枳微微眯眼盯着这座他无数次梦到,却始终没能看得真切的城,快两年了,他们还是又回到了一切的起点。
檞枳不相信江阮对他的到来毫无察觉,可从益州到朔州的这条路他走得太轻松,意料中的明枪暗箭都没有出现,江阮好像消失了。
“打进去,替小野撑一个时辰。”
在陆栖野到来前,檞枳好似什么知觉都没有了,他一声令下撞开城门,嘶喊声贯穿神经,那些积压在心里的怨与恨,成为他不知疲倦的原动力,他只记得自己杀了很多人,有无辜百姓,也有记忆里熟悉的面孔。
在昌安营住了一辈子,陆晁怎么对待的两个儿子的,也就怎么对待他、迷津和桑柘。他们五个一起习武,一起在泥潭里挣扎,檞枳原以为自己会成为像陆晁一样的职业军人,会成为杀伐果断,名震沙场的将军,可长大后他发现陆晁的日子也不好过。
从那时起他就不再抱有少时的幻想,而是心甘情愿将自己当作陆家的家仆,他明白对他有恩的始终是陆家,而不是北梁。
正如此时,檞枳的心好似麻木了,他并不在乎他手起刀落间留下了多少人的性命,他脑中唯一还存在的画面,是一张张不停回溯的脸。
直到,记忆中的面容和现实交叠,他甚至愣了片刻。
“二公子。”
檞枳下意识脱出而出,可被他叫做“二公子”的晏离鸿对此置若罔闻,他以檞枳从未见过的迅猛越过了眼前的人,不待檞枳转身再寻,晏离鸿已经无影无踪。
“你们继续守在这里,时辰快到了,我去接应小野。”
没等副官的话说出口,檞枳一个箭步冲了出去,直朝着那身黑衣消失的地方奔驰,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有一股血气涌上来控制了他的肢体,他不愿再去想了。
朔州城不大,可东亭皇家对一切附庸风雅的事物都不会放过,他们凿了一条水道直通未央宫,九曲十八弯间流淌着泯川江生生不息的水流。
檞枳觉得晏离鸿在带着自己绕路,对方很显然十分熟悉这里的环境,小巷道如同永远都走不到尽头,而檞枳被拉着去撞南墙。
不过这一路奔驰而来,城墙中闭塞的空气被呼啸而过的风吹散,檞枳也在这风中找到了一丝理智,他当即调转马头朝城门口去,无论如何他要先带着陆栖野踏破未央。
而等在下一个拐角的晏离鸿没有等到檞枳,却在马上感觉到自己的身后有人贴了过来,那人动作很轻,在靠近他的瞬间,胸膛的温暖和手中的冰凉一起抵到了他的腹部。
“他如果过来,你会杀了他吗?”
晏离鸿保持手握缰绳的动作没有动,嘴角却微微抽搐,“那你会杀了我吗?”
“我为什么要杀你?”
“那我为什么要杀他。”
腹部的尖锐刺痛消失了,晏离鸿的黑衣遮盖住了那丝丝血迹,他没有回头,任由身后的人用额头靠在了他的背上。
“我以为我们会有好多好多话要说,在没见到你之前我每晚都会自言自语,我特别希望你能听见,然后说我蠢,说我天真,朝我笑。”
正午的阳光突然出现,晏离鸿闭上了眼。
“可为什么我见到你了,反而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有两年了吧,我们都重逢小两年了,我却还不知道你过去在陆家过得怎么样。”
“他们对我很好,”晏离鸿开口,“是我对不起他们。”
背后的人沉默了,他听到她哭了,哽咽中参杂着一句,“那你为什么要回来啊……”
“那也是我的家。”
“可那场大火毁了我一个就够了,你的翅膀只是沾了灰,陆晁会给你再次展翅的机会。”
晏离鸿的嗓子也哑了,只能听到他小声嘀咕,依稀只能辨认出几个字,“我怎么配的?”
“你可是孟遥鹤啊。”
“你不也是孟郁妍吗?”
第173章
背后的衣襟被泪水打湿, 风一吹晏离鸿觉得那片冰冷冷进骨髓。霜栽被人戳破了脆弱,索性将整个人贴在哥哥身上。
她小时候就喜欢这样靠着晏离鸿。
那时候晏离鸿好像还比现在壮实些,他带着她骑马, 说她是娇花牵不住烈马。霜栽偏偏选了马场里最高大的, 不出意外摔在了地上, 等晏离鸿将她背回去的她已经昏死在了少年的肩头。
那天夜里孟知参发了好大的脾气, 责怪晏离鸿为什么非要带着霜栽去和一群小子赛马, 让霜栽没有一点娉婷模样,他让晏离鸿跪在院子里思过,晏离鸿不觉得自己错了, 可他还是心疼缩成一团的妹妹。
“哥, 你吃吗?”
霜栽的小手攥着一块糖糕,内陷的红豆沿着她的虎口流出,晏离鸿眼含笑意微微张嘴,霜栽就一点一点把手里的东西喂给他。
下午的时候她被扭伤了腰,晚上他就被父亲的棍子打青了后背, 罚他三天不得饮食。
“疼吗?”
霜栽直着腰与晏离鸿并排坐着, 一整夜都没变过姿势的晏离鸿侧了侧身,让妹妹能靠在自己身上借力。
“下次不许逞强, 你还真是一点也禁不住刺激。想骑马我带你骑,再不行你找清晓和景豫, 我们好歹能给你做个垫背。”
“就是因为你们都行,我才要一个人骑。”
霜栽小嘴嘟着,晏离鸿扭头看着她笑, “没说你不行,再长大些,我从西芥给你买最漂亮的马。”
“真的?”霜栽眼睛亮亮的, 却很快如流星坠落,“父亲不让我再去马场了,他甚至说不让我再出门,是母亲求了他,他才松了口。”
晏离鸿没有将自己心里的话说出来,只是佝偻着背将霜栽搂进了怀里。
他其实看不惯孟知参这幅长者为尊的样子,就好像他是父亲,他就永远是正确的,是不容忤逆和置喙的。
晏离鸿觉得不对,父亲应该是一片广阔的天,能够容纳孩子自由的飞翔,而不是做孩子的囚笼。
后来晏离鸿真的飞出了那片名叫孟知参的禁锢,他在陆晁那片天里找了他想要的父爱,却又无时无刻不告诫自己,那不是他的。
那天在孟府院子里看过的星空,是晏离鸿和霜栽最后有关家的回忆,再后来,他们看到的还是同一片星空,身边却空无一人。
晏离鸿感觉背后的人停止了哭泣,就安安静静抱着自己,她的身子小小的,软软的,像还没长大一样。
“你去见过他了,他还好吗?”
“他也变得不一样了,可还是像我记忆里那个二哥。”
晏离鸿笑了笑,二哥。
“你为什么要回去找他?”
“我没地方可以去了。”
霜栽感觉到眼前的人后背突然绷紧,细微地抽动隔着那层布料如涟漪一般由她的额头传到心底。
“原回去找他吧。江阮没让你沾那些脏事,你和他把话说清楚,他性子软,不会难为你。”
晏离鸿也是后来才知道,江阮把自己辛辛苦苦从姚康手里抢来的泯川楼给霜栽,是为了让她待在权力中心,却又将她隔绝在杀戮之外。
他一开始也不明白江阮的逻辑,可江阮对霜栽所做的一切都比他这个哥哥做得要好,所以即使晏离鸿怪过江阮不择手段,怪过他心狠手辣,却还是心甘情愿将自己化作他的刀柄,去斩断一切伤害过霜栽或可能伤害霜栽的人与情。
晏离鸿也曾问过江阮,如果自己把霜栽托付给他,用自己作为一切的结束,他同不同意。江阮说他小瞧了霜栽。
霜栽是没地方可以去了,可野菊遍地是春天。
霜栽当然也明白,江阮对她的偏袒完全源于阮青衣。
她是世上为数不多能和江阮再聊一聊阮青衣的人了,虽然他们并不会刻意提起,可那些共同相处过的时光留下的印记,会让他们因为触景生情而生笑。
“我把一切都和他坦白了,关于我,关于你,关于父亲。”
“他赶你走了?”
霜栽用额头左右蹭着晏离鸿的衣服,“我自己走的,我不知道该怎么留下。”
“说实话,我找他是为了再给自己找个家,”一阵沉默后霜栽继续道,“可我见到他之后,发现我们已经回不去了。我接受不了一切如旧,却没了你的生活。”
“哥,我们走吧,即使不回去,去哪儿都行。”
霜栽的语气几近恳求,晏离鸿却始终没敢再回头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