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夫人。”
陆栖川无奈地朝林朝槿笑,可林朝槿那双含着泪的眼睛一望他,他就说不出话了。
“你为什么不让我跟你去?”
“前线打仗,刀剑无眼。”
陆栖川的话说得冠冕堂皇,可林朝槿知道他的意思。如果林朝槿在,陆栖川断然没办法安心上前线,林朝槿劝不住他,却有办法留住他。
“那你就别嫌我烦,这些药若有一顿没吃,我就让父亲将你送回来,我亲自去找姑姑为你请辞。”
“好,”陆栖川朝迷津招了招手,迷津将手里的包袱递给陆栖川,“夫人的心意我哪敢辜负,父亲和姑姑我也定然不敢忤逆。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
说罢,陆栖川没敢再作停留,他已经感觉到自己说话时嘴唇在微微颤抖,再不走他就走不了了。
林朝槿一直将陆栖川送到了城门口,一路上陆栖川都没回头,她就不远不近跟着出行的队伍,目光没有一刻不在领头的将军身上。
要说送君千里的事情她不是没干过,陆栖川是少年将军,林朝槿曾经无数次目送他亲赴沙场,可她从未有一次如今日这般无力。
林朝槿的身边,来送行的乡亲不少,有些是送儿子或丈夫出征的妇女,有些则是拖家带口只为再睹昌安营的风姿。
三万人不疾不徐地出城,等城门关上的时候已到中午。
陆栖川在马上被日头晒得有些发昏,自嘲似的摇头轻叹,他旁边的檞枳就递给他一个水壶,陆栖川摇了摇头,却听到檞枳道:“少主那日多买了一罐桂花酿,说是为您践行,方才碍着夫人在我没敢拿出来,您喝一小口吧。”
手上的酒壶沉甸甸的,陆栖川拔开酒塞只闻到清苦的酒味,他抿了一口,烈酒灼心。
他还记得陆栖野之所以喜欢喝桂花酿,也是因为他第一次喝酒是在陆栖川凯旋归来之时,他夺了哥哥的杯子说替他庆功。
“这仗不难打,如今江阮的兵力满打满算也就五万人,您和陈少将军两支队伍就足够压得他不能翻身,更何况还有范将军。”
“我还想问呢,大爷怎么应了小野的?他多年避战,不会轻易动兵。”
“当初少主在遥州和范将军见过,后来范将军去信给老将军,说少主可堪重任,他看上的人错不了。”
陆栖川嘴角微微抿着,“能让大爷认下也是他的本事,想当初父亲做将军时还和大爷打过一架。”
“谁赢了?”
陆栖川挑眉轻笑道:“你觉得?不然为何是父亲做了大将军?”
檞枳笑着没说话,他看到队伍最前头的迷津转身朝他们挥了挥手,陆栖川做了一个“继续前进”的手势,队伍径直朝凌州城郊走去。
“日子真快啊,迷津都成您的副将了。”
陆栖川睨了檞枳一眼,“怎么,不服?要不你也同他打一架,你要是赢了我就让你当。”
檞枳连忙摆手道:“那哪能啊,他是你的嫡系部下,我也就是老将军养在你身边的侍卫,我就护好您就行。”
“你们俩都一样,”陆栖川厉声道,“你,迷津,桑柘,都一样,都是我和小野的兄弟。”
檞枳低着头“嗯”了一声,耳边慢慢红了起来,“当初方夫人从人牙子处把我买了来,本来就是让我做您的家仆,是您说行伍之人不需要这些,就带着我进了昌安营。您算是给我改了命。”
陆栖川扭过头看了檞枳一眼,眼底浮起笑意:“怎么还矫情上了,都是大老爷们,难不成我要像哄夫人一样哄你?”
“那倒不必,”檞枳正了正颜色,目光又落到了迷津身上,“话说当初迷津偷了您的钱袋子,您为什么没报官,还给了他大氅,招了他入昌安营?”
陆栖川顺着檞枳所指的方向看过去,迷津身着一袭墨色盔甲立于队伍最前头,陆栖川初次见他的时候,他可能还没有如今的一半高。
陆栖川至今都记得那个冬日,还记得那个黢黑的手摊开,掌心被雪冻得发红,目光却无比炙热的少年。
那时候迷津还不叫迷津,身上那件衣服像是不知道从那个死人身上扒下来的,黑红色的鲜血混着融雪的水渍。
陆栖川从他手里把钱袋子接过来,他原以为这个少年会跑掉,可眼前的人听到下人叫他“小将军”,只见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贴合的雪地映出泥与血。
“您带我走吧,我宁愿战死也不想饿死。”
最后少年没有得到回应,可他身上却多了一件大氅,他摸着内侧的口袋,那里有他刚才偷到的钱袋子,里面的银子够他活过这个冬日。
只是少年没有就此停下脚步,他去了昌安营,却在登记姓名的时候犯了难,他没有名字。
“你还是来了,想好了吗?”
陆栖川已经换了作训服,高挺的背脊像是昌安营的军旗一样屹立不倒,少年点头没说话,陆栖川就跑到登记处亲手写下了“迷津”。
“以后你就叫‘迷津’,找不到渡口的时候,就看看昌安营的军旗。”
第163章
只是陆栖川没有和檞枳解释那么多, 他知道凭迷津和檞枳的关系,只有迷津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的过去,檞枳才会在今日发出这样的疑问。
不是每个人都能面对过去的自己, 他能勇敢地往前走已经很不容易了。
陆栖川回过神, 瞧着檞枳还是一脸对八卦孜孜不倦的模样, 他笑着问:“在没有夫人创建槿栖堂前, 北梁的街头传唱着一句童谣你听过吗?”
瓦片焦, 瓦片小,风吹雨打剩半角。
阿爹埋在南山坳,阿娘哭在破墙脚。
“那时候像迷津一样的小孩可多了, 冬日冻死在巷道里的, 夏日溺死在池塘里的,你知道吗?他们的父亲母亲都是跟着我爹打过仗的,可我能成小将军,他们却只能做孤魂野鬼。”
陆栖川抿了抿嘴,伸手拿过檞枳怀里的酒壶又喝了一口, “我爹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后来栖野也睡不着。仗只要打不完, 这一切都没有尽头。”
“可如今陛下废除了军户制,夫人的槿栖堂也开遍了北梁, 日子慢慢都好起来了。”
陆栖川没说话,他面前一眼望不到头的凌州平原终究会有个尽头,可战争真的有尽头吗?
突然, 一阵劲风起,四下的草地里隐有“嘶嘶作响”,迷津抬起手止住了队伍。他其实刚才就觉得不对劲, 可陆栖川说要继续走,他便也没多想。
凌州是北梁与东亭的最后一道障碍,陈京观那般顺利地拿下了崇廊二州,那江阮的军队呢?江阮不是个会做缩头乌龟的人,他更不会坐以待毙。
“注意草里有蛇!”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随之而来地是接二连三的人仰马翻,陆栖川被檞枳护着向后撤,他手里的刀毫不犹豫地将腾空而起的蛇一斩为二,他看到那蛇落地后依旧吐着信子,好像在冲着他狞笑。
“这是银环蛇,”队伍里一个年轻面孔望着地上终于不动了半截蛇道,“可是不对啊,这蛇常见潮湿地带,它翻不过敬安山。”
“在这等着我呢。”
陆栖川轻笑一声,转即却似灵光一现般抬头看着檞枳。
“夫人给你的药呢?”
檞枳没反应过来,可陆栖川已经倾身跨到了对方的马上,他从马褡子里拿出林朝槿千叮咛万嘱咐的药,扯开一小包洒到了檞枳的身上。
“来十几个人,把这药涂抹在手腕处,然后开路!”
“不是,这是你的药!”
檞枳惊诧地看着陆栖川,可眼前的人有条不紊地分发着那些仔细包装过的药袋子,等着来人都将药涂抹好,他们周遭的嘶嘶声果真消停了不少。
“没事,只是止疼药,里面有蛇胆草,银环蛇闻不得。”
“那你怎么办?”
大部队又继续向前走,陆栖川没说话,十分勉强地爬回到了自己的马上,他甚至不知道方才他是怎么敏捷地窜到檞枳身后的。
“忍忍就过去了,疼着疼着也就睡着了。”
这小半年来,他都是这么过来的。
檞枳说不出话了,他看到陆栖川攥着缰绳的手青筋胀起,应该是刚才的动作牵到了他腿上的旧疾,此时此刻他的脸色白得如十五的月亮。
“我们先休息一下,天快黑了,过了那片地方应该能稍微松口气。”
檞枳试探地问着,陆栖川也没有逞强,等着他们过了那片蛇区,大部队开始在灌木丛里寻找隐蔽的营地。
那一夜月朗星稀,如同陆栖川被人从元煜的地牢里抬出来时他看到那样,周遭的士兵没敢点火,三三两两依靠的大树休憩,迷津和檞枳一左一右守在他身边,陆栖川睡不着。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许久未上过战场的缘故,陆栖川平生第一次有点怕,他说不上是怕死,还是怕输。
陆栖川用腰侧的刀将自己撑起来,四下环顾一圈,和不远处巡守的士兵打了声招呼,毕竟还在北梁的地界,还远没有到人心惶惶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