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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席英顿了顿,“廊州粮税的问题是积年累月的沉疴,你大可以将一切报给萧霖,如果你真的信任他,你就该知道他不会坐视不管。你能接济得了那些人一两顿饭,却不能填满他们装粮的口袋,你开仓放粮不过是白白葬送了自己的前程。”
  陈京观没有答,他知道席英说的没错,这是最理智的解决办法,只是陈京观不缺这一两顿饭,可那些跪在他面前的人挨不过那个冬天,没有陈京观的轻狂,他们等不到承恩的那一天。
  后来的结果证明陈京观是救了那些人一命,但随之而起的波澜或许就是引得平远军走向绝境的原因。
  如果他当初真的选择了视若无睹,会不会他就不用历经波折才换来最初想要的结果?
  陈京观过去但凡有一步没迈出去,他都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他这一路好像都在舍近求远。
  席英瞧他若有所思的样子,也不再搭话,两人骑马的速度快了些,在午后时分到达了温公堂。
  这里说是庙,实际上更像是一个佛龛,不过梨花木台子的正上方搁的不是佛像,而是温书让的灵位。
  陈京观翻身下马,从马褡子里拿出一盒糕点,那是他和温书让约好下次去温府时要带给他的,陈京观没忘。
  随后他又从祭台旁的草篓里抽了三支香,陈京观捻了捻香上的灰土,看上去应该有些日子没人来了,自从崇州换了门脸,那城门就不再是可以随意进出的。
  不过让陈京观觉得欣慰的是至少温书让还得了一块灵位,证明有人记得他。
  廉价的香燃烧时发出的味道有些熏人,可陈京观还是想把乡亲们的心意烧给温书让,他嘴里念念有词,是他唯一还记得一段佛经。
  席英进来的时候被香味呛得说不出话,就又转身去把自己从市集上买来的檀香也一起点上,一缕青烟缓缓从火光中升起,中和了空气里的辛辣,绕过了房梁,荡进了风里。
  “阿公,说来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叫您吧,”陈京观用绢布擦掉供台上的灰,“当初好几次想开口,但总觉得别扭,后来就找不到机会了。”
  “不知道您看没看到,我们把崇州拿回来了,还算顺利。不过应该还有一场恶仗要打,等彻底太平了我再来看您,下次给您带一口酥。”
  席英双手合十跪在温书让的灵位前,俯身磕了三个头,“温大人,当初您多记挂着我,我都知道。我亲缘浅,早早没了父母,是兄长带我遇到了你们,也算是让我尝了尝孙辈的幸福。”
  “我们在崇州多得您照拂,行事方便了很多,如果没您的庇佑,失了势的竖子论谁都会来踩上一脚,我还记得您说过来了崇州就是回了家,我觉得也是。”
  席英闭着眼小声念叨着,陈京观退后一步跪倒了席英身边,他原以为他对温书让有许多话要说,可真当他看见这牌位的时候,他除了一句“阿公”,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知道下次再来是什么时候了,可我觉得不会太久,崇州城的百姓都还记得您了,过些日子您这里的香火应该就旺了,还请您保佑崇州无虞。”
  席英站起身,用自己的衣袖擦了擦温书让的牌位。
  说来奇怪,陈京观不太明白席英为何会对温书让有如此深的感情。
  他们算起来也就朝夕相处了小一个多月,陈京观有了自己的宅子后他们基本没见过了,可藏在心里的话他问不出口。
  回去的路上,两人选了另一条稍远些的路,席英看得出陈京观有话想问,便自己开口道:“温大人,长很像我父亲。”
  陈京观的动作一滞,只听到席英继续说:“我算是我爹老来得子,他前半辈子都锉磨在军营里,三十多才攒够钱讨了我娘做媳妇,生了我之后我娘就再也怀不上了。”
  这是席英第一次主动讲起她的过去,平日里她一遇到烦心事就抱着她爹的那把剑,她不说,陈京观也不问。
  “温大人对我越好,我就越觉得是我爹回来了,可笑的是,我爹才不会对我那般好。”
  席英轻笑,她低头的角度刚好将自己的表情隐藏在阴影中,陈京观转过头目视前方,就安静听着。
  “所以当时你听说他死了,急匆匆要去崇州的时候我没有拦你,甚至没有一句质疑,是因为我也想回来,我恨不得冲到朔州宰了江阮。”
  “我还说呢,为何你对温书让这般在意,”陈京观小声应道,“不过他养了两个女儿,确实比我更懂得怎么照顾你。”
  陈京观还记得当初他们一行人住在温府,温书让每天晚上都会让下人给席英打热水泡脚,平日里给她的那一份例汤里肉给的比任何人都多,他说是姑娘家寒气大,要多滋养才能有个好身体。
  陈京观好像还笑过他年纪大了婆婆妈妈,现在想来,温书让应该也是将席英当成了自己的女儿。
  温浅走的时候,没比席英大多少,堪堪将满二十。
  “所以我是真的恨江阮。”
  席英冷不丁冒出一句,陈京观扭头看她。
  “我才不管他经历过什么,也不在乎他为什么变成了这副样子,如今这世道哪有一个干净的,要谁都像他那样睚眦必报,还不得乱了套?我只知道他不该撕了别人的伞,毁了别人的家。”
  席英嘴里的“伞”字刚落下去,老天就十分应景地开始淅淅沥沥下小雨,她用手接着雨水,嘴角却沁出不明所以的笑。
  “不过我现在不怕淋雨了。”
  “那也还是得先找个地方避避雨,你现在可以病不得,全军上下都指着你呢。”
  陈京观嘴上打趣着,环顾四周,发现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有一个草庐,此时临近黄昏,那小院的雾气中升起炊烟袅袅。
  “我们先去那躲躲,等雨小一些再走,或者去问人家要个雨披。”
  席英应了声“好”,两个人一前一后朝草庐走去。
  “老人家,我们想在这歇歇脚,等雨停了就走,不知道方不方便?”
  陈京观看见院子里有个佝偻着背的老人,他背对着院门,好像正在草棚下煮着晚饭。
  那老人听到陈京观的声音没有转身,只用右手指了指小院西边的凉亭。
  “我看您这正巧有草皮子,要是可以的话您卖我们两张吧。”
  陈京观下马,看到小亭边堆着几张草席和几个雨披,还有老人没做完的草编篓,看上去倒像是刚刚在温书让的供台边上看到的。
  陈京观没有得到老人的回答,席英用手势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她觉得老人可能是不会说话。
  陈京观点了点头,弯腰将地上的东西都搬到了小亭里,这雨下得急,老人像是还没来得及收东西,不过等他们忙完再一抬头,方才站在灶台边的老人却没了踪影。
  “我觉得他有点奇怪。”
  席英小声说道,陈京观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捡起地上的雨披披在身上,小心翼翼地绕过凉亭朝草庐走过去。
  要说在城郊看到草庐的几率本就不算大,尤其是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廊州的土匪刚消停了没多久,一个老人敢住在荒郊野岭的地方就更不寻常了。
  席英下意识握紧腰侧的剑跟在陈京观身后,两个人蹑手蹑脚跨过院子,那草庐的窗子用窗纸糊着,陈京观只能看到隐隐约约有烛光在闪烁。
  “老人家,我们清早从崇州城里赶来还没顾得上吃饭,如今饥肠辘辘,不知道您这里有没有多的吃食,价格好说。”
  陈京观试探着朝屋里探身,那扇半掩着的门却突然从里面被推开,一阵熟悉的香味扑面而来。
  陈京观退了一步说了句“抱歉”,却感觉到自己身边的席英像是被怔住了,只听她开口时略带颤音。
  “温大人。”
  陈京观应声抬头,眼前的人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他,那张苍老的脸上白须爬满沟壑,当真有“梅妻鹤子”的意思,而那双陈京观再熟悉不过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他。
  “有你最爱吃的糖醋小排,吃吗?”
  第161章
  这顿饭吃得沉默, 只剩下碗筷碰撞叮咚作响。
  屋里燃了香,闻上去像是庙里会用的,陈京观想起方才在供台旁的草篓里也看到了同样的红香, 一缕烟在饭桌旁萦绕不散, 混合着空气里糖醋小排的酸甜味, 一切都是温府的老样子。
  温书让不停给席英和陈京观夹菜, 席英小声说了“谢谢”, 可筷子始终没有伸过去吃碟子里的菜,她低着头一个劲儿扒拉米饭,没多久一碗饭下肚, 就推说着要去给马喂草料, 一个人夺门而出。
  临走时她回头看了屋子里的两人,她看到陈京观目光呆滞地盯着碗里的排骨。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徒留屋檐上汇聚成缕的水流,偶然有风吹,屋里的人便能听到水滴敲打瓦罐的铃铃声。
  陈京观已经数不清温书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多少次了, 他灰白的胡须随着穿堂风起伏, 陈京观坐的离他不算远,那胡须便在他的手背上抓挠, 如同挠进了他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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