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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如果江阮一开始就不是奔着皇位去的, 那他的所有行为将不可捉摸, 他推翻了过往所有谋权篡位者的逻辑。
  “那他这篇文章想要达到什么目的?不是每个人都和他一样无牵无挂,都和他一样手握重兵, 大多数人只会成为战争的牺牲品。他这是在引诱所有心怀不满的人为他所谓的天下无君卖命,本质上他和他口中的暴君有什么两样。”
  “可被君王抛弃后的百姓, 真的不会心动吗?”
  陈京观终于开口,他冷冷地说道:“那些备受欺辱的平民真的不会心动吗?那些饥寒交迫的灾民真的不会心动吗?他在蛊惑人心这件事上从未失手。”
  陈京观猜到了江阮这么久没有动作一定是在酝酿一场更大的暴风雨,可他没想到江阮竟直接将自己的野心广而告之。
  这些极富煽动性的话语在陈京观他们眼中是饮鸩止渴, 可对于那些走投无路的人来说就是绝处逢生。
  而江阮选择在攻下崇明殿这座早已人去楼空的王宫时向天下人发出邀请,他正是在用萧霖的实际行动为他的宣言做背书,他让天下人看到了他所说字字属实。
  在令人绝望的事实面前, 看上去荒谬的话语就成了濒死之人的救命稻草。
  “他这一战还是武力推动?”
  陈京观侧过身问宗毓庆,宗毓庆点头道:“甚至比廊州打得还顺利,那个汪恕像是得了天助,不仅算无遗策而且毫无怯战的意思。萧霖走的时候带走了大部分巡防营的人手,之前调到阙州的守军也早就被他安排在了广梁,崇宁招募的那六万兵马原本是在景州,等他们过了运河那些人也就跟着去了盛州。”
  “大部分?还有人驻守阙州?”
  陈京观的敏锐让宗毓庆字斟句酌的隐瞒一瞬间现了原形,他叹了一口气道:“你认识,夏衍。”
  那一瞬陈京观的呼吸被一双无形的手擒住,他怔怔地眨着眼睛,双手不自觉地握到了一起,“他死了?”
  宗毓庆“嗯”了一声,“夏总兵及其所属巡防营一千零三十二人,全部战死。”
  ……
  正月初三,那日原本不是夏衍的班,他前夜已经当值一夜了。他出发前和妹妹约好要回家吃早饭,可第二日清晨来替他的人迟迟没有出现。
  陈京观离开后夏衍的日子没那么好过了,巡防营的人大多是阙州子弟,夏衍是这盘根错节的关系中突然出现的意外,最开始他靠崇宁上位,后来依仗陈京观,如今他无所依靠却占着总兵的位置,看不惯他的人不胜枚举。
  陈京观刚离开的时候,关策念在是他接应自己进阙州的份上会帮衬他一些,可如今这朝堂也是风云莫测,关策自己自顾不暇更何谈想起巡防营还有一个夏衍。
  夏衍接了一盆冷水洗了个脸,本来想招呼手下的兵士来替他一个时辰,让他好歹先回家换件衣服,可他在巡防营转了三圈也没有找到一个能说上话的,而且今日来上值的人肉眼可见的少,甚至不用点名册都能看出来人数不对。
  “人呢?换班的时间到了。”
  夏衍随便抓住一个从自己面前跑过去的兵士,那人瞥了夏衍一眼,没好气地说:“都到这时候了谁还有心思上值啊,谁知道东亭的兵哪一日就打进来。”
  说着那人挣脱了夏衍的手,临走时又回头看着夏衍道:“我说你也不用这么卖命,陈京观一死长公主能留你一条命不错了,且活且珍惜吧。”
  那人说完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夏衍没有搭理他,继续往巡防营里走。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离开的都是崇宁安插在巡防营里的人。
  只是还没等夏衍细想,他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大声喊道:“东亭军来了!警戒!”
  夏衍的神经一瞬绷紧,他扯了扯身上的铠甲,确认无误后拔出了腰间的佩刀直冲城门口走去。
  “大概多少人?”
  夏衍朝那一堆打着寒战的兵士问,他们只是白了夏衍一眼没有应他。
  “我如今是你们能找到的最高长官,你们不听我的命令,是打算直接抹脖子自尽吗?东亭军是怎么对廊州守军的你们都听过,连知州都被挂了小半个月,你觉得你们能好过?”夏衍怒不可遏地朝那些人喊道。
  像是没想到平日总是笑盈盈的夏衍能有这脾气,方才像没头苍蝇一般扎堆的士兵自觉地站成一排清点人数,夏衍从他们每个人面前走过,看着他们的眼睛,却也慢慢变得悲切。
  “事到如今各位也该明白了,巡防营只剩我们,我们不过是南魏朝廷的弃子,是他们给江阮上演空城计的道具。”夏衍自嘲般轻笑道,“崇明殿里的也该都跑了,毕竟迁都的消息不可能是空穴来风。”
  眼前的人交头接耳,夏衍没有出声制止他们,只是盯着手上刀看了一会。
  “能被留下的,都是家里没有势力的,所以也就不要想着朝廷还会派兵来救,他们能看着少将军死,又怎么会让我们活。”
  夏衍提到陈京观的时候声音微微发抖,转瞬却鼓足精神喊道:“可我们的父母妻儿兄弟姐妹还在城里,我们要是退了,他们必死无疑。”
  原先嘈杂的议论声没了,为之替代的是时不时传来的抽泣,夏衍将妹妹给自己的帕子递给了那个泣不成声的同伴,他没有出声训斥,只是轻轻拍着他的肩膀道:“至少为了家人战到最后一刻吧。”
  夏衍的声音不大,可眼前这小一千人听得清清楚楚。他顿了顿迈步走上城墙,隐约能听到不远处像是有马蹄声,他还没真正打过仗,可是听那些从泯川江回来的士兵说了战争的惨烈。
  夏衍站定在城墙上,远处与天际线交融地方有一条慢慢散开的黑线,他知道那就是东亭军,看人数大概有两万。
  “看来他们是算准了萧霖会把我们丢下自己逃命,”夏衍说着有些失神,“两万人,明明是可以打得过的。”
  夏衍话说到最后几近无声,他身后士兵颤抖的身子惹得那铠甲泠泠作响,夏衍转身扶住了那人的肩膀。
  “走吧,我们先替家里人探探路。”
  这一仗是汪恕打过最轻松的一仗,他原本不确定萧霖会弃城逃命,可江阮说让他放心去,他有所准备。
  当汪恕看到城门口站着的一千士兵时,他手里的马鞭缓了缓,他看到为首的小孩比他儿子大不了几岁。
  “将军,我们直接打吗?”
  副将在他身侧问道,汪恕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全军前进,争取天黑前拿下阙州城!”
  副将一声令下,汪恕只听到背后喊杀声一片,那些原本软绵绵的东亭军被先前的几仗打出了士气,如今一个个跃跃欲试,汪恕感觉自己身旁人影呼啸而过,他放慢了步子退到了人群后面。
  一千个巡防营守卫在两万东亭军面前好像落入狼群包围的麋鹿,汪恕看到遍地血红和不断冲上来的守卫,他就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
  汪恕望着为首的那个小孩被刀剑刺伤了胳膊,他的大腿鲜血汩汩,他转身时背后一条血口子触目惊心,可他没有要停下里的意思,他像是这些人的首领,更像是这些人的旗帜,仿佛只要他还活着这场仗就没有结束。
  汪恕手里握着一把弓箭,凭他的技术他完全可以轻松结束这场战斗,可那悬而未决的箭头在他手心里慢慢被汗浸湿,他觉得自己不是心软了,而是对这孩子产生了敬佩。
  整个南魏的心都空了,却依旧有人在为它卖命。
  终于,夏衍的胳膊因为一次又一次挥动而变得麻木,他奋力抵住又一次进攻,却被人从身后捅穿心肺。他感觉自己的脚离开了地面,他感觉自己的手失去了控制,他感觉灵魂在随着流淌的血水离开他的身体。
  夏衍闭上眼的瞬间,汪恕骑着马推开了阙州的城门。
  ……
  “萧霖让他留下的?”
  宗毓庆答道:“不知道,谍子送来的情报上只提到他战死阙州城门,除此之外什么也不知道。”
  “我记得他还有两个妹妹,能找到吗?”
  当初陈京观许了夏衍一家在雍州安乐过活,可因为夏衍离不开阙州,他们最终还是选择隐姓埋名在阙州陪着他。
  他们成不了夏衍的助力,可他们希望至少夏衍散值能吃到一碗热饭。
  宗毓庆抬头看了平芜一眼,平芜应了一声立刻跑出帐子,而陈京观像是卸了力一般靠在椅背上,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出悲喜,他只是惶然地望着前方。
  “策反贺福愿,示众史忠,写敬告书,他还是真是每一步都走得稳当啊。”
  陈京观缓缓闭上眼睛,夏衍好像就站在他面前,他已经记不清夏衍的样子了,他印象中的夏衍还是那个扛着一把和他差不多高的刀,明明心里怕得要死却站在阙州城门前拦着自己的小孩。
  陈京观觉得夏衍战死的时候应当也是那副模样。他在发抖,他在哭,可他嘴里依旧念叨着宁死不降,依旧守着阙州的最后一道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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