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史若不敢看汪恕,他从里衣拿出已经皱巴巴的布防图,递过去的时候汪恕扶住了他颤抖的手。
“十天,够你们做计划了,也够你逃命了。”
汪恕说着绕回了书桌,他甚至没看那张布防图,只将它丢在了一边。他提着毛笔在纸上写着什么,史若想凑过去看,犹豫了片刻又止住了动作。
“本来就是给你的,想看就看。”
汪恕低着头继续写字,他的字不算好看但称得上工整,最后落笔的时候史若甚至看到了他随心留下的那一捺。
“十日后夜半,我会领着全部东亭军从崇州过境攻打廊州,在此之前我们不会有任何动作,你父亲也不会听到任何风声,所以那一城人能不能活就看你了。”
史若接过了那封信,他的拇指与未干透的墨汁相接触,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已经留下了证据。
“我等你。”
汪恕抬起头没有看史若,他径直从眼前人身边走过,“那时若你父亲没有杀你,我也会杀了你。”
史若“嗯”了一声,汪恕听到他小声说了一句,“他又不是没杀过人,我娘就是他杀的。”
汪恕没有再说话,他转身朝自己的卧房走去,史若道了一声“告退”,趁着夜色消失在了廊州城。
那一刻他们都看到彼此的未来。
第109章
“那你应该直接杀了我。你娘的死关着廊州城的百姓何事?”
史忠的呵斥声将史若从恍惚中拉回现实, 他喉头震颤,脸上浮出一丝难以置信,他摇着头慢慢朝后退, 像是看到了什么很可怕的东西。
“所以你直到现在都不知道她为何而死吗?”
史忠没有回答, 史若发出一声冷笑后站住了脚。
“她是小门小户不假, 可她从小受得也是三从四德的教导, 她的丈夫在外面有了别人, 甚至抱了个孩子来给她养,”
史若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他尝到了心底的酸楚, “是, 你对她依旧如常,甚至比以前更好,可那是愧疚,不是爱。她每次起夜给史如喂奶的时候,她都能想到你曾在另一个女人身上翻云覆雨。”
史忠的脸色更加难看, 但是他没有打断史若的话, 史若顿了一下继续道:“若只是如此,只凭她懦弱的性格一定会忍气吞声, 可外面人的嘴你管不住,他们认你是知州, 而在他们眼里我娘就是你的弃妇。”
听到这,史忠手里的刀猛然滑落,不知何时他的脸上也布满泪水, 他回想着脑海里早已模糊的记忆,试图找到一些能印证史若所说事实的话。他发现,这廊州城没人和他说真话。
在他的记忆里, 那些登门来访的人并没有因为史如的出现而薄待他,也没有因此对他冷嘲热讽,可他突然意识到,他从来没有关心过自己的夫人是何等处境。
他将史如抱回家的时候,对外宣称他是自己兄弟家的过继来的孩子,他以为这就能把一切掩盖过去。
没成想,他编造的谎言在旁人眼里不堪一击,甚至因为他的遮遮掩掩,他们将一切罪过推给了他的夫人,宋隽。
“你每次中秋进京赴宴,那段日子就是我娘最难受的时候。你离开了,那些人的言行就更加肆无忌惮,他们会隔着院墙唱一些勾栏软曲,他们会指着史如说真像你,他们会小声议论若你休了我娘,他们能用几两银子娶到她。这些,你真的都不知道吗?”
史若抬起头试图寻找史忠的目光,却发现眼前的人早已经瘫软在了地上,史忠像是一时间失去了力气,他只觉得脑袋发懵,耳边是史若一遍又一遍问着他。
“你真的不知道吗?”
史若的问题出来的那一刻,史忠发现自己其实是有所察觉的。
那段时间宋隽不爱出门了,她原本是最喜欢上街的;那段时间宋隽经常生病,史忠以为是照看孩子太累,他甚至想到给史如找个乳母,却没想到问一问宋隽,你怎么了。
我爱过她吗?史忠被自己问得哑口无言。或许史若真的说对了,宋隽是个很好的妻子,所以史忠喜欢她。
他喜欢的是那个很好的妻子,而不是宋隽。
“算了,如今说这些没用了,”史若长叹一口气,“你知道阙州不会派援兵,他们如今正在加紧练兵企图保下阙州,那些尸位素餐的蠢货根本没想过别人的死活。”
史忠眼神闪烁了一瞬,他努力撑起身子站起来,又弯腰把刀捡了起来。
“可你还是不该这么做。”
史忠的话听起来很苍白,史若愣了一下突然笑了。
“那你杀了我吧。”
说罢,史若闭上双眼,他一步一步走向史忠,脸上甚至露出一抹笑。史忠握着刀的手抖动不止,他觉得自己根本举不起这把刀。
“小若,对不起。”
史忠的嘴颤抖着,“你娘的死的确是因为我,我不是个好夫君,我也不是个好父亲,我甚至不是个好人。可史若,你能不能带着你弟弟跑?他们会放过你的对不对?”
史忠话音刚落,史若突然爆发出一声大笑,紧接着他冲向倒在地上的史如,一手抄着剑,另一手像提溜猫一样抓着史如的衣领。
“且不说我能不能活,你怎么敢让我带他走的?”
说着史若就要用剑刺向史如,可他的手还没碰到史如,他突然觉得腹腔有一股暖流涌出,他停顿片刻朝身下望去,那个血窟窿如同那一晚他看到的泯川江一般奔流不息。
“你为了他,杀我?史忠,你要是为了廊州城的百姓我都敬你。”
史若的喉咙被血水堵住,他手一松,史如失了力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这次史忠没有先去看史如,而是不管史若如何推脱,他都死死抱着史若。
“对不起,对不起……”
史忠的眼泪落到了史若的脸上,史若微微仰头看到了史忠的胡须竟也有三分白色。
“他不是我的孩子。”
起初史若还没反应过来史忠在说什么,后来他只觉得脑袋炸开了,所有的仇恨和史忠这句话一起炸开了。
“他娘是我少时邻居家的妹妹,我真的只将她当作妹妹。那年廊州大旱,她家因为交不起粮税被收了地,他爹卖了两个女儿,我眼睁睁看着她被老鸨带走了。”
史忠的声音像是随着史若身体的温度一起流逝,史若此刻躺在他怀里不哭也不闹,他甚至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怎么会听到这样一个故事。
“后来我应崇州知州的邀请去参加泯川三界游船,看到红楼的招牌上写着她的名字。我问老鸨我要怎么才能见到她,那老鸨嗤笑了一声,说她大着肚子没人要,一两银子就成。”
史忠感觉自己的嗓子被东西糊住了,他努力呼吸却依旧感觉生命在从他身体里抽离。
“我出钱赎走了她,给她在崇州置办了个小院,可她已经离不开人了。她明明是个歌妓,却怀了孩子,旁人一想就能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看着自己日渐隆起的肚子,她试过好多办法打掉他,可那孩子命硬,硬是让她怀到了足月。我给她找了接生婆,一夜之后史如就出生了。”
史忠说着,抬头看了看眼前目光呆滞的史如。这些话他没给任何人说过,包括史如,他知道比起当个歌妓的私生子,当知州的私生子史如会更好过些。
“孩子生下来了,她看着怀里的小东西却哭了,她身子还流着血,她跪在地上求我收她做妾,她只想让这个孩子活下去。”史忠一顿,“可她不该成为我的妾室,孩子不该是束住她的锁链。我抱走了孩子,放走了她。”
史忠感觉自己怀里的人沉了些,他知道史若死了。他希望史若听到他最后这句话了,可听到又能如何,自己害死了他母亲,史若说得没错。
史忠喉咙一哽,硬生生将嗓子里的呜咽咽了下去,他横抱着史若进了他的卧房,给他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替他将被子掖好,史若躺在床上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你先去,我会下去给你母亲赔罪的。”
史忠声音嘶哑,他缓缓退出房门,走之前还给屋子上了一把锁。
“小如。”
史忠轻声唤着史如,史如像是入定了一般呆愣在原地。
“我从他卧房里找到的,你拿着这封信说不定崇州会放你进去。”
史忠把手上的信塞到史如怀里,他要收手的时候史如攥紧了他的胳膊。
“您为了我,杀了自己的亲儿子。”
史如神色间全是愧疚和恍惚,他的眼神左右游移,几次张嘴却说不出话。史忠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是为了廊州城的百姓杀了他。”
“可为何是他要杀我的时候?”
史忠像是预料到了史如会这样问,他伸手将史如扶起来,拍掉了他身上的土。
“虽说今日之事因他而起,可他还没亲手杀过人。佛陀说杀人者不入轮回,我想让他再见一见他的母亲。”
其实史忠说的时候自己也不信,史若身上已经背了成百上千条命了,早就不多史如一个,可他不想让史若的手沾上血,尤其知道了过去的一切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