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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陈京观直言不讳,他望向陆晁的眼神犹如那日在陆府二人唇枪舌剑之时,不过那时是陆晁在试探陈京观,而此时是陈京观在试探陆晁。
  “那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陆晁脸上的笑意凝结,“你依旧相信不见血的刀刃,也能斩奸佞吗?”
  这个问题时隔两年再次被提起,早已物是非。
  陈京观自认坚守自己的本心走到现在,可他扳倒了蒋铎,斩首了遏佐,甚至将宛达斩草除根,要说他的刀刃依旧干净,那太过伪善了。
  可是他力排众议去查了景州茶税,他依旧不能对弗行远的死无动于衷,他依旧不愿看着廊州的百姓挨饿,他的心没变。
  “信。”
  还未等陆晁说话,陈京观继续说道:“但是我的刀出鞘了,就握在我手里。”
  陈京观不愿杀人,可若天道逼他,他愿意做个为好人执刀的恶人。
  “北梁,依旧会收复东亭,至于途径,我不能告诉你。我的态度,你该明白。”
  陆晁的分寸拿捏得很好,他只告诉陈京观结果,却不告诉他过程,这其中的过程,将由陈京观决定。至于陆晁的决定,他把陆栖野交给陈京观时,一切不言自明。
  “明白了,那就剩最后一个问题。”
  一时,原本苦寒的牢狱更是如凌风雪,时不时有穿堂风从二人面前经过,让空气中的呼吸混为一谈。
  “晏离鸿,就是孟知参之子孟遥鹤。”
  霎时,所有猜测皆已成真,记忆里的两个人影慢慢交叠,陈京观的手也慢慢握成拳。
  其实他初见时就应当认出来的,只是他记忆里的孟遥鹤比陈京观还要高些,还要壮些,孟知参还说要让他成为南魏第一将军。
  那样的人,与陈京观再见到时的晏离鸿判若两人。
  那瘦削得如同白骨的人,怎么会是孟遥鹤,怎么会是一心想要展翅的仙鹤?
  “其实,我是为了救你才去的泯川江边。”
  陆晁的话句句如惊雷,陈京观猛地抬头,不知不觉眼眶里已经有了水色。
  “你林叔叔最先收到了你父亲失踪的消息,他当即察觉出不对,只是还没等我们有所行动,萧霖就下旨陈家满门抄斩。我们也是赌,想着万一你们家能有人活着出来,好歹能给陈频留个念想。可我没等到你,等到了被人牙子丢下的离鸿。”
  所以遥鹤是远方的仙鹤,离鸿,是走失的大雁。
  “我刚看到他的时候,我也以为他没了气息。小小一个人趴在江边,江水一下一下拍打着他的脊背,我原下令让人将他敛葬,他却握住了我的手。我记起了初为人父时的感觉,那轻轻的力度是试探,也是信任。”
  说到这里,陆晁的声音有些许哽咽。
  他是有两个亲生儿子,可平心而论,他对晏离鸿更为偏袒。陆晁对陆栖川寄予厚望,对陆栖野多加规训,对于晏离鸿,却是百依百顺。晏离鸿想要做的,陆晁全力支持,他不喜欢的,陆晁提都不提。
  可后来晏离鸿跑了,陆晁进了大牢,他也慢慢回过味来。或许正因如此,晏离鸿才觉得陆晁从未将他当作自己的孩子。在他看来,陆晁的对他的好,是责任,是怜惜,唯独不是爱。
  晏离鸿意识中的父亲,还是孟知参的形象,是严父,是会用戒尺将他的掌心抽打出血的父亲。
  他们都没有错,可爱是双向的,他们一个拼命爱,一个拼命感受爱,但是从一开始他们就错位的,
  “那您知道他为何如此吗?”
  陈京观的声音打断了陆晁的回忆,陆晁深吸一口气慢慢平复心情。
  “说来,是因为你。”
  陆晁苦笑着,他低着头,陈京观看不到他的表情。
  “你出现后,我们派人查了你的身世。宁渡为你准备的生平很妥帖,但百密一疏,那一疏是他自己。方荔在找人接手昌用时备选了很多人,最后选中了宁渡,所以他的经历我们太清楚了,凭空多出你,我们很难不注意到。而你后来的所作所为,你给林均许递的糖,彻底验证了我们的猜想。”
  陈京观无奈地笑了,那一瞬他觉得命运当真是造化弄人。
  方荔看中了宁渡重情重义,宁渡因重情重义收养了陈京观,陈京观又因为陆栖野重情重义而获得了平远军。
  兜兜转转,大家因为“情义”二字聚在了一起。
  “您没想过会猜错?”
  陆晁抿了抿嘴,“何为对错?纵使你不是陈频的儿子,那也只会让我对你多用些时日斟酌。只要你是你,我最后的选择就不会改变。我的时代终会过去,与其树敌,不如交友。”
  陆晁一开始就认定了陈京观的位置。只要他是陆栖野的朋友,那么对于陆栖野,就会多一分保险,少一分风险。
  陆晁为两个儿子所做的打算,遍布他走过的每一步。
  “这么说,您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目的?”
  陆晁点头,“是,所以当你说出‘兵不血刃斩仇敌’的时候,我先是觉得天真,可又觉得欣慰。你这样一个人,会是很好的朋友,却不是很好的对手。你啊,心太软了。”
  陈京观没有反驳,笑着应下了陆晁的评价。
  “可也是因为你是如此,让离鸿看到了自己的另一个人生。”
  陆晁的语气淡了些许,像是晚冬的风扫走了最后一片残雪,“你们的经历太像了,而你时刻将家仇铭记于心。这样的你,会让那个敏感的小子自惭形秽。”
  陆晁转头用手抚了一把脸,“从见到你的那天起,那个厌恶纷争,厌恶朝堂的晏离鸿就变了。他开始主动演习兵法,开始参与我和栖川的政论。我以为他只是改了性子,却忘记深究这其中原因。终究还是我的疏忽。”
  陈京观望着慢慢黯淡下去的陆晁,他骄傲了一辈子的头低下去了,他带了无数兵,自觉识人无数,可偏偏没看透他这个儿子。
  “您只是信他,之如您信我。”
  陆晁笑着点头,笑声重复了好几遍“我信他”,陈京观犹豫了片刻,还是轻轻拍了拍陆晁的肩膀。
  “放心,我会将他带回来的。”
  陆晁顿了一下,缓缓摇头,“他若不愿意回来,就让他去做自由的鹤吧。”
  陈京观的手也随着陆晁的动作停滞,“若他犯了错呢?”
  “他已经犯了错了,我正替他受着。如若他真的走上了不归路,”陆晁的声音戛然而止,陈京观突然有些心疼眼前的老人。
  陆晁飒爽了一辈子,让人忽略了他渐长的年岁,如今他脱下那身盔甲,他也只是个凡人,是妻子的丈夫,是孩子的父亲。
  “杀了他,不要让他一错再错。”
  陆晁已经意识到了晏离鸿的目的,只是此时的他没有向陈京观言明,他带着一丝侥幸,期望陈京观见到晏离鸿时能将这只离群的大雁带回家。
  “好。”
  陈京观的回答干脆利落,可他侧身的时候却泪湿眼眶。
  他不能想象,知晓彼此身份的自己与晏离鸿再次见面时,又是何等萧索。
  他若再早一些认出晏离鸿,他若再早一些问一问晏离鸿,他们,是不是能回到从前?而自己走到今日,是否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
  陈京观向陆晁行礼,由牢狱守卫从后门带了出去,迎面的风吹散了他头脑中涨满的阴霾,他望着澄州这似与云相接的天空,看到了从南方飞回来的大雁。
  第76章
  “师兄, 席英传了信,皇上让您回京。”
  陈京观刚走出澄州的四方街,平芜已经将行李收拾好等在了路口。
  “他终于坐不住了?”
  陈京观接过了平芜手里的包袱, 与他一起翻身骑在马上。
  “恐怕这仗必须得打了, 北梁这边有动作。”
  陈京观在刑部大牢的时候, 元焕返回了客栈。
  “别哭了, 你也不是小孩子了, 哭哭啼啼传出去坏了你的名声。”
  元焕关上门走到床边调笑着说,平芜蒙着头回了一句“我没哭”,后知后觉自己这样做不合礼数, 便又探出脑袋, “请问殿下,我师兄呢?”
  “他在和陆将军说话,有些话我说给你,再由你告诉他,如今形势我不便在外逗留太久。”
  “你信我?”
  平芜坐直身子, 用袖子胡乱在脸上摸了一把, 元焕无奈地轻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
  “去洗洗干净, ”说罢,元焕看着平芜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继续说道:“人总会长大的,既然你选择跟着陈京观东奔西走,你就总有独当一面的时候。”
  平芜接过那块用金线勾了松叶的帕子, 轻声道了句谢,始终没有抬头看元焕。
  “我说你记,不用回答也不要质疑。”
  元焕的语气冷了些许, “今天的见面,务必保密。陆伯父的确说要见陈京观,但是由我出面,是我与陆伯父私下的决断,父亲不知。”
  平芜站在面盆前刚捧起水,元焕的话让他动作一滞,但是想到元焕刚才的话,他没有做声,继续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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