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等他带着三十几号人出现在雍州城外, 董辉也已在城门口恭候多时。
时隔两年, 又是这一行人说笑着往昌用商行的方向走, 不过董辉嘱咐了手下的兵士, 对于平海,尽量做到闭口不提。
董辉看着自己身边的陈京观,他若无其事地与队伍里新出现的几张面孔交谈, 但他这幅样子董辉很熟悉。
这是他极度克制后的装模作样。
可萧霖已死, 他应该能喘口气了。
“平芜,你先和席英去收拾屋子,将我们买来的东西给大家分一分,我与董叔有话说。”
陈京观看得出董辉的担心,出言支走了两个小的, 他回过头笑着望董辉。
“我没事, 就是最近太累了。”
见董辉沉默,陈京观便率先开口, 他一边说着,一边云淡风轻地整着下摆上的泥水。
突然, 他的肩头有重量压下,他抬头看着那只手的主人,董辉就盯着他, 什么话也不说。
“真没事,我只是有些事情想不清楚,再给我一些时间就好。”
董辉放在陈京观肩膀上的手缓缓用力, 陈京观便笑着用另一边的手覆在上面。
“有时候,只看重结果也不是坏事,不一定什么事都要追根溯源。”
董辉说罢,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和迎面走过来的宁渡打了声招呼,动身去看着厨房里帮着做午饭的伙计。
“师父。”
陈京观开口,而他行礼的动作被宁渡拦下来了。
“你如今是朝廷命官,不该给我这种寻常百姓行礼了。”
宁渡说着,用手扶住陈京观抱在胸前的拳头,可陈京观执拗地屈下身子,恭恭敬敬朝宁渡叩拜。
“在那阙州城,我的腰一次次弯下,可这辈子最值得我行礼的,只有您。”
宁渡看着眼前的人,叹着气点了点头,他屈膝把陈京观扶起来,领着他去了正厅。
“这些日子,一切都好吧。”
宁渡的声音响起,在这关门后寂静的房间内显得尤为突兀。陈京观端着茶壶的手顿了一下,但他还是稳稳将茶水倒入杯中,又拿起来递给了宁渡。
“侥幸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应该算好吧。”
陈京观说着,朝宁渡笑了笑。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宁渡看着陈京观,脸上却不敢表露出丝毫松懈,他的鬓边多了几缕白发。陈京观盯着望了许久,缓缓开口。
“师父老了。”
宁渡闻言身子一颤,有些无奈地摇头。
“你还是害怕连累我?也罢,我替你守着家,累了就回来。”
师徒二人的默契不消说,可宁渡更希望此时的陈京观能找到个宣泄的口子。
平海走了,他很难再找到和他那般相似的人了。
“你江婶那里我打点好了,不过她现在也上了岁数,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我让她在家做些轻松的活,人忙起来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陈京观闻言点点头,应了一句“全凭师父安排”,然后就听到门口的董辉喊着他们出来吃饭。
“你要记住,保全自身始终是首位。”
陈京观的手放在门上刚要用力,宁渡突然开口。
“知道了,我还要给师父养老送终,我可不敢先走。”
宁渡闻言,作势要踹陈京观一脚,陈京观反应快,推开门就笑着往外跑。
看着他跑远,宁渡见他又继续和院里的伙计说笑,他就扶在门边上一直望着陈京观,最后还是被平芜叫了一声才缓过神。
大家都在家的日子终究是要快活许多,连时间的流逝也更加难以察觉。
之后几日陈京观好似又回到了从前,他每日跟在宁渡屁股后面去各个铺子收账,不过那些掌柜都痛快了很多,对起账来确实比往年更容易些。
而雍州的年相比较去年陈京观在澄州经历的,自然是少了些气派,可身边全是熟悉又亲近的人,那饭香混着人情味,纵是什么也比不了的。
陈京观这次回来领的是公差,不想要太大张旗鼓,便在入城时避开了百姓常走的大道,和董辉绕着小路兜了一圈才回来。
可是少将军回雍州的消息想当然是瞒不住的,从他回来的第二天起,昌用商行门口就热闹起来了。
要说雍州以前也不是个小地方,不过主要经营商贸,所以流动人口比较多,而陈京观促成了南魏与西芥的新协议,好些隔壁州县的纷纷在雍州置了地,以前寻不到人影的山间小路,如今也常能看见袅袅炊烟。
如今少将军回来了,那些久闻大名的人自然是想着来见一见。
虽说昌用年跟前也不营业了,可人堵在门口总是不像话,陈京观索性就发了告示,要效仿北梁的万人宴,年三十的时候也请着大家一起来过节。
他这告示一发,却意外地帮助了粮店和布坊,前者他倒可以理解,毕竟万人宴讲求各家出一道菜,大家往日不会屯粮,如今去买,倒也合理,可布坊却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过一切谜题在年三十的中午揭开了。
“师兄,她们不冷吗?”
平芜有些迟疑地望着眼前穿着一身单衣来送菜的姑娘们,小声贴着陈京观的耳朵说。
雍州往年十二月还没有春衣出售,可今年那些刚上来的新鲜料子被一抢而空,连带着一些往年积压的货都被清了出去。
只是陈京观还没说话,平芜身后的席英用手敲了他的头,平芜吃痛地瞪了一眼身后的人,倒是陈京观笑出了声。
“人家打你也有道理,谁让你两年过去了,这嘴还是比脑子快。”
平芜郁闷地瘪着嘴,刚想反驳两句,倏忽间恍然大悟,怪里怪气地“哦”了一声,眼睛里多了些不怀好意。
“所以各家叔叔婶婶这是看上你了?”
平芜话音刚落,陈京观的巴掌也就跟着落到了他的背上,席英在一旁掩着嘴笑,平芜有些气不过,鼓囊着嘴说他们联合起来欺负人,快步跑下去要去找宁渡告状。
“你去将各家商行能匀出来的氅衣都买了来,分给各位姑娘吧。”
陈京观说着,有些无奈地摇头,席英应了一声就朝门外走,而宁渡却不知何时出现在陈京观背后。
“你先把自己照顾好吧。”
说完,陈京观的肩膀被附上温热的毛料子,他回头向宁渡道谢,宁渡点了点头,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师父有话说?”
陈京观伸手系住锁骨处的系带,又将自己的手往里面缩了缩。
“你岁数不小了……”
宁渡的话刚开口,陈京观就作出饶命的动作,他双手合十在宁渡面前连连作揖,宁渡只好无奈地止住了话头,用手拍开了他挡在面前的双手。
“好,我什么也不说,你向来主意最正。”
陈京观闻言笑得眯上了眼,而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江秀正朝他挥手,他远远地举了一躬,江秀便又进了厨房。
“她问过平海的婚事,我不知道怎么说。”
宁渡顺着陈京观的目光聚焦在江秀身上,陈京观没做声,摆了摆手走下台阶,朝厨房的方向去了。
“你怎么能来这种地方,这里油烟大,等会要沾你一身的。”
看见陈京观进来,厨房里唠着家长里短的婆婆妈妈们都噤了声。
虽说陈京观是她们瞧着长大的,可毕竟他成了掌着生杀大权的人,她们与他之间也就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而江秀凭着平家兄弟的关系,算是她们中公认能与陈京观说上话的,她瞧着气氛不对,连忙将手上的白菜放下,刚想推脱陈京观,又觉得这动作不合适,便一边说着一边用衣服把手上的水擦净,最后小心翼翼地拉了一下陈京观的袖子。
“我小时候能来,现在怎么就来不得了?我记得我第一道会做的醋炒白菜还是您教我的。”
陈京观说着就要上手去切菜,可江秀的动作比他还快,立刻拦住了他的动作,又屈身继续说道。
“现在是少将军了,该有些威仪。”
江秀说话时一直低着头,等说罢,她就屈膝朝陈京观行礼。
一阵没由来的难受突然间涨满了陈京观的气管,他呼吸之间只剩下满满酸涩。
“那如若我以后失势了,”陈京观说到这,江秀想要伸手去捂他的嘴,却被他轻轻握住了手,“您便不管我了么?”
江秀闻言忙摇头,眼眶却渐渐红了,她努力在嘴角抽出一抹笑容,陈京观想给她擦泪,她却扭头避开了,别过脸说:“你看吧,我说这里油烟大,都呛得我想哭了。”
陈京观顺着她的话点头,但还是固执地接过了江秀手里的菜刀,很利落地将案板上的菜切好。
“许久不见,刀工更好了。”
江秀斜倚着灶台,她看陈京观时眼里满是欣慰。
陈京观笑着应他,但两双眼睛对上的一瞬,陈京观觉得,她看到的是平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