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付暄抱紧自己,用小手小心地摸着自己的肩胛骨,这是她勉强能够得到的位置,被晾衣架抽过的地方煞白凸起,小拇指宽的痕迹遍布整个后背,像被拔了刺的荆棘纵横交叠。
如果说父母对付暄从小至今的疼爱是浅尝辄止,那对付暄骂出的每一句话、落下的每一道伤痕恰是入木三分。
刘月梅又怀孕了,付暄没空想大人“等弟弟妹妹生下来爸爸妈妈就不爱你了”这些无聊的提问。付暄更多的是庆幸:“终于有人把爸妈的注意力分走了。”
刘月梅上一胎没保住,小月子又没坐好,所以这胎格外用心,家里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争吵了。
失明后的付暄总是挨饿,但是不怎么挨打了,也许是刘月梅忙着保胎、付利忙着赚钱。不管怎么说,这对她来说都算是好事。
家里的花销跟着越来越大,付利甚至挤时间打两份工,却没有丝毫抱怨,付暄能感受到,父母很乐意为这个孩子付出。
付暄在家里小心翼翼地躲着,不上学了。付暄这种情况正常学校不要,她也没蹬鼻子上脸去想所谓的特殊学校。
春节前后的人多热闹,刘月梅眼看着就快生了,想出去走走。父母这次没嫌丢人,把她带到街上了。
付暄没有被允许牵手,于是她就扯着付利的衣角,一路上走得磕磕绊绊。各种声音不间断涌进大脑,付暄那时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什么叫恍如隔世。
她自己怯生生地听了半个小时,听到付利“啧”了好几声,她不敢问,疑惑地“嗯”了一声。
付利:“街上人这么多,你这么大个人一直扯着我我怎么走啊?”
付暄:“怕,怕走丢。”
“都是女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刘月梅转头,挺直了肚子,“你还要牵着她,看她装可怜吗。”
刘月梅拧着付暄的胳膊,付暄穿着厚厚的衣服竟能感受到丝丝疼痛,向后退了两步。
草莓就算腐烂外表也是娇嫩的,让人难以察觉,他们混迹人流,和街上那些幸福之家并无差别。
一家人难得出来一趟,谁都不想在街上闹得不体面,付暄识趣地松了手。
不出意外,她和父母在街上走丢了。
天旋地转的无措让她瞬间失了声。
很遗憾,她既没被人贩子拐走也没有被当街掳走。
她不哭不闹,没有寻得任何帮助,在大街上一躺就是四五天,怎么都赶不走,警察来了她不信人家是警察。
无奈之下,警察贴了全县的寻人启事。在压力之下,付暄被付利领了回去。
付暄再次躺在杂物间的角落里,月光一次又一次地抚过她伤痕累累的身体,带着某种刺痛的提醒可怜她。
付暄习惯在月光下做梦,做有人会带她私奔的黄粱梦,做有人会无条件对她好的痴梦。直到她浑身冷汗,被打回现实。
在某天风和日丽的上午,她才突然明白,这是父母第一次扔她。
刘月梅生产很不顺利,好在最后母子平安,坐完月子夫妻俩说添丁是大事,得回老家烧纸,一家人要整整齐齐的,所以带上了付暄。
“一家人”这三个字让付暄觉得很诡异,总觉得不是在说自己。
付暄对老家的坟没印象,付利哪座坟是她奶奶的,她就跪下去磕头。因为看不见,头发还被燃烧的纸钱燎到了。
付暄记得那天纸钱没带够,刘月梅带着新出生的弟弟回老家房子拿纸钱,让她和付利原地等待。
刘月梅去了很久,付暄从一开始站着,到坐下来抱膝盖,她有些困了,也有些冷了,想回去,于是问:“爸,妈什么时候回来呀?”
没人应答,她又问了一遍。
没人应答。
“爸——”
“妈——”
回声在坟头和坟头草之间荡来荡去,风声阵阵。
“爸……”
“妈……”
坟地就和付暄记忆中的一样大,付暄一直走啊走,走不出去。
从前,她惧怕鬼神之说,但当她累得不行躺在坟头草上睡着的时候,她觉得冷,觉得掌心结痂的伤口也是奇痒无比。
付暄醒了继续走,走累了席地而睡,她分不清昼夜,能确定的是自己没有走出坟地,脚下黄土一片,枯草一堆。
她躺在坟地里,摆成“大”字仰望天空,她开始忏悔,不是她想放弃,是真的走不动了,如果死了,阎王爷可不可以不要算自己自杀。
付暄不记得是听谁说的,自杀的人到下面要继续受罚,会很痛苦。
她怕疼,她害怕,她不敢。
她又阖上了双眼。
冬天还没走。
付暄是在柔软的床上醒过来的,被子上陌生的香气告诉她,她没有被送回家。她醒了,听脚步声,屋子里进来了两个人——她的舅舅舅妈。
虽然不常联系,但付暄对他们有印象。舅妈把她搂在怀里,又亲又怕,“老天保佑终于醒了,你真舍得睡,你知不知道你烧了一个星期了。”
突然亲密的举动让付暄一时间不知所措,她木然地喊着:“舅妈。”
付暄觉得自己该回去了,她在这里呆久了麻烦舅舅舅妈,回去又要被刘月梅打骂。她说她想回去,舅妈说不急,先吃饭。
付暄被拖了几天,她也不想一开始那么着急回家了。直到有一天,舅妈问她:“你想不想和舅妈一起生活?”
付暄不敢回答,只是问:“姐姐呢?”
舅妈说:“这不碍事,你只说愿不愿意?”
付暄又问:“舅舅呢?”
舅妈:“就是你舅的主意!”
就这样,付暄一养被养了八年。
“当时舅舅一家回乡烧纸,发现了在草地里高烧不醒的我。他们想找我爸妈,但从乡亲们口中得知我父母已经离开老家四天了。他们去城里找我父母,结果人去楼空,我父母早已搬家离开。后来他们再也没找过我父母,一直养着我。”
“我时常被上天眷顾,我是幸运的。”付暄低着头,声音浅浅平静如水,食指有节奏地敲打着盲杖,像在讲和自己无关的故事。
信息量过大,景婕第一反应是付暄在骗她。
她瞬间觉得腰酸腿疼,双手扶着膝盖弯腰。她得喘口气。
付暄仰起脸,夜风吹起脸颊两侧的头发,月光映在她失焦的瞳孔里泛着淡淡柔光,“风好像变大了,我们回去吧。”
走了几步,盲杖被猛地抓住,付暄不解地啊了一声,“景婕?是你吗?”
他们对你好?
你的父母有找过你吗?
你是不是经常被欺负?
……
对不起。
好像也说不出口。
景婕抓着盲杖,顺藤摸瓜握住付暄的手,“那你为什么不回去看看他们?”
“我现在有能力赚钱了,不能再赖着他们了。”付暄凭着感觉蹲下,“怎么了,走累了?”
见景婕没有回答自己,她问:“不舒服吗?”
“可能吧,好像有一点点。”
付暄觉得自己是在拽着一块石头,无可奈何道:“你是……哭了吗?”
“我舅舅舅妈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我过得很好。”付暄连忙解释,但感觉景婕似乎更沉默了。
付暄:“景婕。”
没理她。
她又叫了一声,景婕才带着哭腔地“嗯”了一声,“干嘛?”
付暄有些手足无措,哄着她:“哎呀你哭什么,好了好了不要哭了,把脸都哭裂了。”
直到此时此刻,一切行为动机失去支撑,恨意碎成砾石在血管里咯吱咯吱打转,硌着肋骨。
“你看你,怎么又不理人?”
景婕看着付暄抬起手笨拙地给自己擦眼泪,付暄的手被风吹得冰凉,意识到这点的她从口袋里掏出纸巾,在景婕脸上点来点去。
怎么会这样。
怎么能和我想的一点都不一样。
第 9 章
下午没课,付暄和其他视障朋友一起排练。老师看出来她心不在焉,把她叫到一旁询问情况。
“付暄,我看你读几句台词唉声叹气几下,怎么了,紧张吗?”
“啊……不好意思啊老师。”付暄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她说室内太闷,不太能喘得上来气,在教室外站一会儿就好。
自招收视障学生以来,每年元旦,学校都会为这些学生组织一个配音节目,配音对付暄来说是轻车熟路了,但现在她似乎有些力不从心。
付暄一回到寝室,稿子一丢,又叹了口气。
她这种情况维持了三四天,陈文欣都听烦了,“怎么了这几天,一直唉声叹气的?”
付暄:“没怎么,有一个特别感性的小朋友,不知道有没有被哄好?”
钱群群闻言,手中的晾衣架变成了指挥棒,“小~朋~友~特~别~感~性~,不就是景婕吗还小朋友。”
陈文欣眉毛一高一低,思考说:“你俩吵架了?你这软性子……不能吧?不会是她蹬鼻子上脸欺负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