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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他最近总是早出晚归,情绪也阴晴不定。
  阿姐来了之后,他打人的次数变少了。因为我们发现虽然他身体健壮,同时面对两个人也很难完全占上风。
  所以更多时候,他就是砸两个碗盘,踹两脚桌椅了事,不像从前对妈妈那样动不动就挥拳头或抽皮带了。
  是好事,我心底却总有点酸涩。为妈妈,还有从前的自己。
  但我知道这是没法对比的事,那时除了他,还有奶奶和爷爷在,就算妈妈不逃避,我们也完全没有胜算。
  他不是一个人出去的,我偷偷跟到村头,见他跟村里几个同辈人一起坐上摩托车,往镇上的方向去了。
  我担心上回追债的事情重演,追上去问他能不能带我走,我很久没去镇里了。旁边我该叫表叔的男人吹了个轻浮的口哨,说带着我玩玩也行,让我直接上后座。
  他瞪了那人一眼,扇了我一巴掌,让我滚蛋。
  他打得不太疼,我揉着脸回到后院,悄悄叫住正在掏鸡蛋的阿姐。
  她先是被我脸上的巴掌印吓了一跳,满脸紧张地问我怎么了。
  我把先前的事情告诉她,和她说了我的猜测。
  出了妈妈那件事后,他不大可能再去找新的,一是因为没钱再养一个,二是因为有了阿姐,他又何必再去找那些要花钱的给他生儿子。
  至于那些“随手睡的”,也用不着从早呆到晚。
  我厌恶他的思想,然而既然要分析,就必定要将这些肮脏的话说出来。
  他们说要去“玩”,对这些人来说,什么叫“玩”呢?
  吃喝嫖.赌,无非是这几样。
  家里的田荒了几个月,他没有丝毫出去打工的意思,采药草的狂热过后,他再没有拿起过镰刀。
  家里的状况一天比一天差,如今已全靠我和阿姐做竹编贴补。现在他却说,要出去“玩”?
  说到这里时,我已明白了大半。身上涌起阵阵恶寒,七月里的阳光也照不暖。
  “可是……”我咽下口水,紧咬牙,“可是他怎么敢呢?”
  奶奶的爹就是因为赌博败掉了所有家产,奶奶从前念叨过无数遍她小时候的事情,讲她们家从前多么阔绰,后来又是怎样潦倒以至两个妹妹都被生生饿死。
  在奶奶的管束下,过年时的麻将扑克是不许进家门的,更不让他去别家玩。听说他有朋友在外边赌,她不由分说地逼他绝交,还说如果哪天他去赌了,那就立马把他扫地出门,一个子都不给他留。
  他是有些怕奶奶的,所以虽然他抽烟酗酒家.暴养姘.头,也没敢往赌博那个无底洞里投过一分钱。
  可是现在……
  是啊,奶奶不在了呀。
  因为奶奶不在了,没有能压着他了,所以他可以为所欲为了呀。
  我怎么会这么蠢,想不到这一层呢?
  大约是我忘了,不是所有人都会把母亲的影响揉进自己的血脉里,当做此生最珍贵的宝物流传的。
  对我来说,妈妈是希望,可对他来说,奶奶只是个烦人的老太婆。
  他的冷血是从骨子里蔓出来的,世上的人于他而言只分有用没用,无关所谓血缘。
  他虐待妈妈,因为她生不出孩子,脑子还不正常。他控制我,拳脚相加偶尔又露出关切,因为我虽然是女孩,但还能帮他操持家务,往后嫁出去能拿份彩礼。
  所谓孝道,他是嗤之以鼻的,只因为从前父母活着,能照顾他,手里握着给他兜底的积蓄,他没必要和他们作对。现在他们死了,钱握在他自己手里,唠唠叨叨的教诲自然也可以见鬼去了。
  说起来,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他是我的父亲,他的父母是我的爷爷奶奶,对于他们的死,我有过任何惋惜和追念吗?而对于他本人,我的恨意难道就是一个女儿对待父亲该有的情绪吗?
  这就是血缘,我的确遗传了他的冷血,对此全然不感到愧疚。
  我只祈祷他能赢点钱,至少别输太多。
  否则我和阿姐没法活下去。
  我们已经活得够累了。
  ……
  -2009年10月15日-
  阿姐去镇上卖竹编,带回来两只小猪仔,还有一套初三的课本。
  “买这些做什么,又没有用。”我不断地抚摸褪色课本毛茸茸的卷边。
  “都太旧了,书摊里准备卖废纸的,不值钱。”阿姐站在我身后,笑着说。
  课本被藏在背篓的最底下,粘了些草屑,带着股小猪身上的味道。
  不过,没关系。
  书的前主人显然不大爱惜它们,内页布满了各种涂涂画画,潦草的笔迹写着几个下流段子,插图的人物被涂黑了大半。
  不过,没关系。
  我用指尖轻触规整的印刷体,感受到纸张的皱褶在皮肤上留下不规则的颗粒感。
  鲁迅、老舍,雨果、济慈,苏轼、柳宗元……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从我的眼前与指尖掠过,这一刻的欣喜盖过半年来我所有的岁月。
  “谢谢你!阿姐!”我大力地抱住她,几乎把自己挂在她的脖子上。
  她又惊又喜地回抱住我,同时低声叫我别太兴奋,他就在隔壁,会被发现的。
  她的话一下把我从狂热的边缘拽回现实,但我还是很高兴,从来没这么高兴过。
  是,我没法去上学,甚至没法离开家,可那又怎样?哪怕结果是一场空,也该抓紧梦的尾巴,开心一下。
  不是为了走出去,仅仅为了被我握在手中的知识,为我又一次与外界取得了联系。
  我没有被世界抛弃。
  -2009年10月27日-
  傍晚时他带着狂喜冲回来,抱着阿姐转圈,嘴里说着阿姐是他的福星。
  阿姐满腔疑惑地叫他放下自己,而在一旁围观的我已经看出了端倪。
  他从兜里掏出钱包,鼓鼓囊囊的,一看便知道是赢了不少。
  他打开钱包,抽出一叠钞票拍到阿姐手上,说她这些天来受累了,这些全拿去补贴家用。
  他随即挺胸,一幅得意模样:“这些钱,我明天就能再挣回来!”
  挣回来,说得可真好听。以为我们真被蒙在鼓里,满心觉得他是去外头辛辛苦苦打工挣的钱呢。
  “你——”阿姐攥着钱,眼睛转动一圈,下定决心想要开口。
  “那要是你明天赚不回来怎么办?”我迈步到阿姐身前,率先开口。
  “你什么意思?”他挑起一边眉毛,语气中带上了不悦。
  “哎……”阿姐拉住我的手,轻轻晃动,示意我别和他起冲突。
  我依旧微笑,只在身后稍稍摆手慰藉阿姐。
  “打个赌呗,阿爸。”我说得轻松,也放肆。
  他的嘴角垮下去,但因为今天心情好,也没有和我翻脸:“你想干什么?”
  我转身从阿姐手里拿过钞票,飞快地点了一遍。六千块钱,比他从前辛苦打工半年挣得都多。这种无本万利的事情,怎么会不心动呢。
  “你‘赚’这么多,本钱是多少?”我把钱还给阿姐。
  “什么本钱?”他企图装傻,“这是老子自个儿靠真本事挣的!”
  我很想嗤笑一声,忍住了,只略挑眉点头当做回应。
  我瞄一眼他的钱包,里面还剩千把块:“就你手里的这些钱,五天时间,如果能‘赚’回六千块,那么以后家里的钱就随你花,包括我,哪怕你明天就把我嫁出去,我也没一点怨言。”
  “但如果你没‘赚’回来……”我眯起眼睛,“舅公当了村长,姨婆家的表舅是镇上派出所的所长,他们都和奶奶一样,最恨赌博了。”
  “如果让他们知道你在干什么——”
  “小婊.子你敢威胁我?”他猛扯我的衣领,几乎要把我揪得双脚离地。
  我感到呼吸困难,衣领摩擦皮肤,带来阵阵刺痛。他真的能杀了我。这想法在我脑中漂浮。
  可我仍旧笑着。因为我戳到了他的软肋。
  十二年来,我第一次站在了他的上风。
  -2009年11月8日-
  事情似乎在变好。好得不真实。
  阿姐的竹编卖得很好,每次去赶集都能卖出很多,最近还接到个大单子,能挣不少。
  他前天垂头丧气回来,因为输了钱也输了赌注,在我们面前也没多说两句,自己回房呼呼大睡。这两天他没出去赌,起了大早去帮阿姐砍了竹子回来。一幅要痛改前非的样子,其实只是因为我手里捏着他的把柄。
  他鲜少遇见这样受制于人的情况,讨好我们的方式显得刻意。
  我白天也学着做竹编,我学得很快,没多久就能做得有模有样的。到了晚上,我悄悄点灯看书,阿姐给我的手仔细涂上药膏——做竹编是个很费手的活儿,阿姐手指上的厚茧正是因此而来。我还不熟练,被竹刺扎得更多,每天晚上手都会肿得像萝卜。
  阿姐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
  书上的物理公式她看一遍就全懂,数学也是一样,说起化学元素来,能把周期表从头背到尾。我翻开课后题给她,她竟一下做出全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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