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经年的大梦终于破灭,方才从沟沟壑壑里捡回现实的碎片。
分裂出另一个站在世界之外的自己,冷眼看待一切。
他从来就不想让我去读书。他是所有人里最反对的那个。和读书有关的一切都是奶奶在管,上六年级那年,好几个同学辍学了。如果不是奶奶拦着,他也想把我带走。
那件事之后,都不一样了。
先前有妈妈教我,还有奶奶力排众议放我去考试,他几次为此和奶奶争吵,字里行间就一个意思:我一个女孩,就该留在家里帮忙,然后早早嫁出去。
如同这山里所有女人的一生。
现在,奶奶不在了,妈妈也不在了,我的命运落入他一人手中。
像坠入深不见底的谷涧,我只有一次攀爬机会,而他有千百种办法阻止我,让我跌落回原点。
回到深山。
这些天来,他真的完全不知道我心中所想,看不出我对读书的渴望吗?
不,或许他早已心知肚明,只是任由希望发酵、膨胀,等待着时机,一举打散。
他烧掉了我的课本和录取通知书,只有藏在铁盒里的日记和妈妈的信没被发现。在阿姐来之前,他每次出去都要反锁大门,把现金和户口本带在身上。
我从前的一切遐想都寄托在一根渺茫的成功丝线上,以为依靠它,我就能起飞。现在,它断得彻底。
取而代之的是牢不可破的铁笼。
熄灭的未来,用火柴如何能照亮?
空想而已。
其实早该明白,但蒙昧能让人活下去。
或许我该庆幸,至少有饭吃,有水喝。
阿姐送饭时给我捎来了笔和纸,使我得以记录下这一切。
至少我的四肢完整,至少我的大脑清明。
人对生活的标准就是如此步步降低的吧。
活着吧。
活着吧。
-2009年7月6日-
阿姐半夜悄悄来看我,隔着门板低声问我还好吗。
我很好,至少我没让她也受到牵连。
是我主动走进了阁楼,也是我让她别去和他起冲突。
也算是……我对她新婚那夜不作为的赎罪吧。
我躺着狭窄的铁架床上,数着屋顶的木纹打发长夜。
脚边没有动过多少的饭菜飘着发酵的气味,狭窄的窗缝里间或钻进一缕风,搅起几片灰。闷热如重压在胸口的石头,使我丧失抖动手指的力气。
热力和绝望融化外在的所有,只剩腐烂的□□蠕动。
明天会怎样呢?
妈妈,我不是雨燕,我只是地里的蚯蚓。
穴居的生物看不见光芒。
第15章 温星河的日记(七)
-2027年6月18日-
“最近难得闲下来,不如出去走走吧。”
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关山金口玉言。
正合我意。
分店的经营已经稳定下来,我又变回了闲人,关山顺利留校,下半年才正式任教,能空出很长一段假期。
不算上次看日出,我们的确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去旅游过了。我都快憋坏了!
关山把选择目的地这事儿全权交给了我,所以这几天,我一直在绞尽脑汁地想。
我迅速检索了一遍自己以前流浪的经验,然后飞快把它们全部排除。
我总不能让关山也跟我一样,背着个破包睡人家沙发吧。
虽然关山还挺感兴趣的……
为了打消她这念头,我顶着羞耻翻出了我早年的旅行vlog。
结果,别说关山了,我自己看着都觉得慎得慌。
年轻就是耐造,要换现在,在海拔五千米的无人区负重二十斤徒步几十公里的第二天我就该睡进永远的家了。
不过这些视频提醒了我一件事:原来在进入游戏、遇见关山之前,我是这样活着的。
连我自己都快忘了那些日子。去零下二十度的冰湖里潜水,去野象群出没的热带雨林里露营,开着破吉普连夜穿越世界最大沙漠,爬上六千米级的雪山看满天繁星……
流浪的过程不总是快乐的,但回忆像大浪淘沙后的碎金,每一刻都在熠熠生辉。
所有的风景,所有的美好,我都想带关山去体验。
正因如此,才难以选择。
我想了几天,眼睛在地图上来回转悠,每选定一个地方,脑中很快便会诞生这地方的缺点,几番权衡后放弃。
选择困难症就是这么来的啊。
到最后,还是我的视频给了我们灵感。
正巧,还能应上爸妈过年时候跟我说的事。
不过,我还需要一个正式些的场合跟关山聊聊。
说实话,因为关山的过去,我的心里对这事儿一直很没底,所以才会把事情拖拉上小半年。
唉,看来还是得逼一逼自己,再拖下去可真就没完了。
-2027年6月22日-
关山是神!!
她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从我前几天悄悄确定好旅游计划开始她就发现了吗?
不不不不对,回想一下刚才的场景,我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晚上我俩去分店,难得乐队全员和家属都在,唱完歌之后还留下玩了好一会儿。关山也破例喝了几杯,很快上了脸,变成了限定版草莓味女友。
结束后我们把那群家伙挨个送上车,在路边扫了两辆共享单车慢慢往家骑。
夜晚的环海绿道很安静,路灯是暖色的,天空的角落留有暗紫,与海岸相接。
远处的海浪声规律地传响,近处的虫鸣附和着它。我们没有说话,只踩着车,让链条与齿轮的摩擦成为平铺的夜曲。
我骑在前面,海风吹到脸上,仿佛皮肤也能尝到咸味。
忽然听见一声长啸,天上炸开一片烟花,金粉色的流光映了满天,像一场雨般飘落到海的那边。
我们不约而同地停在路边,静静地观赏这场不期而遇的灿烂。
看着看着,我的身侧便多了一片温热,关山的呼吸比平时急些,含着淡淡的酒香。鼻息喷洒在我的颈窝,让我的半边脸颊也热了起来。
“星河,”关山将脸贴在我的肩头,声音轻柔,“花开了,我们去看吧。”
“哪里的花?”我一下没反应过来。
关山抬头看天,眼里倒映着尚未熄灭的烟火:“我们的婚礼上。”
我差点没扶稳车把手,要不是关山靠在我身旁,我恐怕还得踉跄一下。
没错,我的确是想趁着这次旅游的机会办一次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旅行婚礼,除夕那天老爸老妈找我,也是问我有没有和关山结婚的打算。
我从前讨厌仪式感。不,与其说讨厌,不如说是害怕,害怕仪式感带来的枷锁把我困住,让我不再自由。
直到遇见关山,我坚信会共度一生的女人。
我终于明白了婚礼和婚姻的含义:仪式不再是枷锁,而是纽带。尽管我们并不能真正被律法承认,但誓词、祝福以及那时的氛围,能让我们在世俗中彼此唯一。
人说如果爱一个人,就会心甘情愿地将最好的捧到她的面前。我这辈子,自由散漫惯了,除却关山,没存住任何值得珍惜的,哪怕把自己掏空也无法为她捧出什么。
好在我还有经历,还有记忆。我无法为关山带来什么,但我可以为她打开通往世界的窗。
那曾是我的生命,是我的十六岁到二十六岁。
我将它赠予关山。
但在搞什么旅行婚礼之前……总得先求婚啊!
我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呢,关山怎么就先知道了啊?
“关,关山……”我看着关山的眼睛,结结巴巴地不知下面该接什么话。
“嘘,”她的嘴唇凑近我的耳畔,用气声说,“想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吗?”
我腿发软,用点头掩盖。
她却忽然远离了我,狡黠一笑:“不告诉你。”
“走吧,回家。”她走回自行车旁,利落地踢掉脚撑,越过我往前骑走了。
烟花已经结束,关山的身影逐渐缩小,我渐渐从茫然中回过味来,赶忙追上去。
我没和关山并肩,而是跟在她后面。道旁的灯光渐趋明亮,柔光把关山的影子拖得细长。
我看着她的背影,单薄却挺立,心无旁骛的向着家的方向,心中汩汩流淌的血液都暖了三分。
复盘到这个程度,若再不明白关山的意思,我就可以转身出门再也不用回来了。
关山实在太了解我了。
她本就善于观察分析,我又不是心里能藏住事的人,稍稍思考就能明白我是在纠结怎么向她开这个口。
起先觉得可以随意些,搞个突然袭击,后来觉得一辈子只有一次的机会,应该要正式些,搞得声势浩大些。
思来想去,方案越想越多,搅得我头脑发晕,又犯了选择恐惧症,拖拖拉拉一晃过了几个月也没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