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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沈确笑着轻刮林知远的鼻梁。
  我应该从来没对你讲过我的父母吧?你会好奇吗?沈确问。
  林知远实诚地点头:当然好奇啊,每次我们讲家里的趣事的时候你都会意外地沉默,也不会主动提起爸妈,唯一的一次还是你穿了新球鞋,你第一次跟我们说,那是你妈妈给你买的。
  远处的天鹅游到岸边,泛起一圈圈波纹。它歪着脑袋,不断打量着长椅上的两个陌生人,伸直脖子对着两人喊了一声。
  沈确伸手笑着对它打了声招呼,转而低头收敛了笑容:我不是故意不提起,我只是不好打破你们融洽的氛围。
  在你们笑着谈论你们的妈妈跟你们抢电视看,一起逛街一起尝试最新款的奶茶的时候,我总不能站出来说,不是的,我妈妈只会在她不顺心的时候把气都撒在我身上,轻则辱骂,重则挨打,破坏你们愉快的心情转而让你们过来安慰我。
  这样不好,我没必要把自己的负面情绪转移到你们身上。
  沈确林知远心疼地握住沈确的双手,不是这样的,我们是朋友,朋友就应该分担烦恼的啊。
  你说出来,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就算想不到办法,你说出来了,你的心里也会好受一些。不然你憋在心里,一遍遍地反复咀嚼曾经的伤害,这只会让你更加痛苦。
  其实还好啦!沈确坦然笑着,小时候会觉得很痛苦,长大就看开了。
  小时候会痛恨我妈,责怪我爸,长大后理解了他们的难处,就有些释怀了。沈确的手指描摹着手机背面的花纹,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妈从小就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里长大,她的童年比我好不了多少。听她描述,她每天天还没亮就要起床,帮着我的外婆给三个弟弟做饭,做完饭又要去田地里割猪草喂猪,然后扫地洗碗,做好这一切才能去上学。
  只是她小学还没有毕业就被迫辍学赚钱照顾三个弟弟。
  有一次,她突然很感性地跟我抱怨,在她的小时候外公对她是怎么苛刻,她的童年是怎么怎么委屈。她一个小小的孩子走在前面,走不快就会被外公狠狠地踢一脚踹到田里,害得她在田里滚了一圈再小跑着跟上外公。
  她说,我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怎么能跟大人一样快?可是她忘了,她后来也是这样对我的。
  有时候我就在想,会不会是她从未在父母那里感受过爱,所以她不知道该怎么养育一个孩子。她的学识也不高,那便只能是上一辈是怎么对她的,她如法炮制地对待自己的下一代。代代传承,代代都有怨言。
  或许,我这么多年都恨错人了,我该恨的不该是我妈,我该恨的是那愚昧的传承,是不断传承下来的封建落后的家庭教育,而不是生我养我本就可怜的女人。
  林知远心疼地皱着眉头。她没有经历过沈确的童年,她也不知道在沈确轻描淡写的语气中隐藏着多少委屈,她只能紧紧握住沈确的双手,通过体温的传递支撑着那人揭露她陈年的伤疤。
  其实我爸也挺可怜的。他年轻的时候家里穷,我爷爷又勾搭上别的女人,害得他被赶出家门自生自灭,是他的朋友收留了他让他活了下来。估计就是这样的往事让他形成自卑敏感的性格,总觉得别人瞧不起自己。他一边跟我说我们家比不上别人,一边又总想着证明自己。但是他这么多年一事无成,该怎么证明自己呢?那就从贬低妻儿里寻求成就感。
  好像大部分父亲都会这般提升自己的地位。
  沈确想起什么,偏头解释:我说他可怜,是因为他在我们上高中的年纪就被赶出家门,不是在为他后面的所作所为找借口。
  像他这样的男人,是很多家庭不幸的根源。我妈的不幸,有两分来源于她自身的性格,四分来源于她的父亲,四分来源于我的父亲。
  林知远摇头,捏着沈确的手指示意:没事,我懂,我懂你想说什么。
  可是沈确。林知远的眼眶里泛着水光,你觉得你妈妈可怜,觉得你爸爸可怜,那你呢?难道你生来就该被这样对待吗?
  沈确有略微的怔愣,她呆在原地,嘴巴半张着,偶尔用舌尖湿润干裂的嘴唇。
  林知远接着说:他们明明是最懂这些苦痛的滋味的人,但他们却还是肆意地把自己的痛苦转移到你身上。是因为看到有人过得比自己更惨能得到些许安慰吗?像他们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生养孩子?
  每个孩子来到这个世界是来享受爱的滋润的,而不是来继承他们的痛苦。沈确,你考虑了所有人的难处,却唯独没有替自己着想。
  我沈确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沈确,我觉得你的痛苦就在于你看得太清楚了,你看清了大家的恶与无奈,你的善良使你无法纯粹地恨下去。如果真的能义无反顾地恨下去,人世间的痛苦大概能少很多。
  沈确沉思良久,坦诚地点头:是,我确实没办法纯粹地恨下去。每次想恨她们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她们的好。想对她们好的时候我便会又想起她们施加在我身上的痛苦,如此这般循环往复,我这个人就像是被撕成两半一样不断打架。
  不过最近,我其实看开了。
  林知远抬起头:哦?怎么看开的?
  沈确轻笑两声,为曾经幼稚的想法感到无奈:小时候受了委屈,我就会想象自己成了冷酷无情的人,吃饭只吃米饭,爸妈叫我也不应,不苟言笑,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等着他们后悔。
  你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林知远跟着一笑,羞赧道:当然有,我妈逼我学习的时候,我会气到极致,干脆就如她所愿成为一个没有感情的学习机器,奢望着日后我妈能发现那个活泼开朗的女儿被学习摧残得没了样子,然后抱着我痛哭后悔不已。
  但后来发现,我妈根本没注意到我的变化,她巴不得我变成学习机器。林知远皱着鼻子吐槽,家长都是没有心的。
  沈确笑:这一听确实是你的风格,连生闷气都要学习。
  她伸长腿摇晃着岸边的水草:小时候我会幻想着长大后我要打死都不理会我的爸妈,当她们问我要钱的时候我要像当初的她们那样,先奚落一番再拿钱打发,以牙还牙。当时想想就觉得解气。但后来,我奶奶去世了,我又改变了主意。
  你还有印象吗?大一的那个冬天特别特别冷。见林知远点头,沈确继续说下去,我奶奶经常给我打电话说她那边连个火炉都没有,手脚冰凉,走路都疼。
  那时候我坐在公交车上,立刻打开购物软件买了一单泡脚的药包,但不到五分钟我又给退了。因为我能想象我奶奶收到那些快递时侯她会说些什么,她肯定会说我浪费钱,有这些钱给自己买点吃的也好,没必要花在一个老太婆身上。
  光是想想,我就觉得烦躁,索性退了当做从没发生过的样子。
  只是现在,她去世了,我就算再想给她买,也送不到她手上了。
  你懂这种无力感吗?
  林知远点头。子欲养而亲不待,林知远特别懂这种感受,尤其是她出来工作领了第一笔薪水,却不能像小时候许诺的那样带着外婆出去旅游,那种无力感比失去外婆时还让人痛苦。
  所以我就想,这种错误我不能再犯第二次,我不能像小时候想象的那样对她们不管不顾,我想抛弃以往的一切仇恨,只要她们不干出格的事情,我会当个好女儿好好孝顺她们。等到她们死后,我再在墓碑前讲述我的怨恨,说我多么多么恨她们。只是到那个时候,我们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她们就是再懊悔也无济于事。
  犯错的是她们,不应该是我忏悔。
  说罢,她试探性地看向林知远:我这个想法很罪恶吧?
  不会。林知远道,我觉得这是对她们最仁慈的处罚。她们给出的伤害是无法抹平的,哪怕是再真挚的忏悔,也不能弥补你的童年。
  沈确笑着掉落一滴眼泪,靠在林知远的肩上喃喃:谢谢你能体谅我。
  林知远抚摸着沈确的发丝,跟着她一起望着前方的湖面出神。湖里的两个天鹅已经站在岸边,抖动着身子梳理沾水的羽毛。林知远的脸颊贴着沈确的头顶,手背擦拭着那人脸颊上的泪水。
  她忽然觉得,和沈确相处这么久,只有今天才是她离她最近的时候。林知远一直以为,拥抱、亲吻、性,远远没有一滴泪水来得亲近。一个人愿意将自己最脆弱、最隐秘的部分袒露在你面前,那便是这个人能拿出来的最真挚的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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