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陆乘渊悠悠回过身,眼尾扫过茶案上的一个檀木匣子。那匣子约莫一尺见方,四角包银,表面雕着缠枝花纹,看着像是盛放首饰的物件,可又似乎散发着一丝不大一样的味道。
这味道她方才进来时已经隐约闻到,有些熟悉,像铁锈味。可屋里沏了茶,茶香四溢,混在一起,她只以为是什么茶在铁罐子里放久了。
眼下靠近这匣子,味道愈发浓烈,再一闻,倒不像铁锈味了,疑惑不止是铁锈味,而是混着一种说不清的黏腻感,叫人喉头发紧。
薛茹心缓缓抬眸,只见陆乘渊已落座茶案旁,正执壶斟茶,一双黑眸却深得望不见底。
她忽地打了个激灵,却也忍住没有抬捂鼻,而是指了指那匣子,轻声问道:“王爷,这是……?”
陆乘渊慢条斯理地啜了口茶,“打开看便知。”
薛茹心见他面上没什么表情,暗道许只是寻常物件。虽不解他为何突然赠礼,可能独处片刻,说上几句话,总归是好的。
她抿了抿唇,伸手掀开匣盖,朝里头看了一眼。
然而只这一眼,也足够她看清里头的东西。
不、不是一个东西,而是一个人!一颗人头!
“啊!”薛如心被吓得尖叫出声,脸上血色霎时尽褪,猛地收回手,整个人踉跄着退后几步,摔坐在地。
陆乘渊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盏,侧目睨了一眼地上的人,寒声道:“可还认得?”
薛茹心已被吓得花容失色,这声质问像冰水泼下,反而将她从惊恐中浇醒,寻回一点理智。
她指尖紧紧抠在地上,咬紧牙关,将一切颤抖都吞下去,飞快地换了一个哀戚而无辜的神情,“不、不认识……”
“不认识?”陆乘渊轻笑,“那便再看清楚些。”
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挑,木匣应声翻倒。一颗人头碌碌滚落出来,仿佛被一根线牵着,正正滚到薛茹心的绣鞋边。明明已经死透了,一双浑浊的眼球却暴突着,直勾勾盯着她。更为可怖的是,那张嘴是张开的,里头是个黑红的血窟窿。
他……他没了舌头!
强撑的理智轰然崩塌。
薛茹心双腿胡乱踢蹬着,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整个人蜷缩到墙角,十指死死捂住双耳,“认、认得……是……是民女,民女府上的小厮。”
陆乘渊似乎并不意外,淡淡道:“所以,今晨提醒南星要换上御赐衣裙的,并非是宫里的小太监,而是你府上的人,是吗?”
比起被一颗人头吓到的恐惧,陆乘渊的这声质问更为令人窒息。
强烈的恐惧与窒息感侵蚀而上,薛茹心再抵抗不住,紧闭上眼,咬破的唇瓣渗出血丝,“是。”
话音落下,屋内静了一息。尔后,薛茹心便听到沉沉的脚步声,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地逼近。
越来越近,停在咫尺。
清冽的气息混着同样泠然的声音落下,“这份薄礼,是教你记住——若再敢碰南星一根头发,本王不介意将薛府上下都制成这样的摆件。”
字字如刀,剜进心口。
薛茹心抱着双膝,蜷缩在角落里,整个人止不住地发颤,可当“南星”二字入耳,她浑身一颤,竟奇异地平静下来。
她将脸从膝间抬起来,自那道长身投下的阴影中望去。
他逆光而立,面容隐在暗处,神色难辨,唯一双如漆如曜的深眸她能看清。
或者说,她看清的并非这双眸子,而是眸中透出的眼神。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睥睨,没有半分情绪,没有一丝温度,仿佛眼前之人只是一只蝼蚁,一粒尘埃。
这样的眼神她见过。
去年春猎,她不慎被猛兽围困,是他及时出现救了她,可也因此,两人在一处灌木林中迷失了方向。
林子不疏不密,却因初春寒潮未褪,天边阴云密布,整座山林都笼罩在朦胧雾气中,兜兜转转怎么也找不到出路。
她腿上受了伤,虽只是皮外伤,但也不是不疼的。可她拼命咬牙忍着,沉默地跟着他的脚步,不敢发一言。
天色忽暗,眼看风雪将至。陆乘渊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催促她快些,尽快寻个山洞避雪。
她只觉腿上的伤忽然不疼了,于是加快了脚步,一起找起来。所幸,二人很快便寻到了一处猎户歇脚的山洞。
洞中还留着些干柴火石,燃起火堆,暖意一下就起来了。
那一刻,是她最接近他的时刻,即便相对无言,她也觉得一辈子这样就很好了。
然而变故很快就出现了。
陆乘渊不知是受伤抑或受寒,体内蛊毒突然发作。他双目赤红如血,脸色却煞白得可怕。即便火堆燃得再烈,也丝毫驱不散他周身散发的刺骨寒意。
薛茹心慌了神。这方寸山洞里,哪还有能为他贴身取暖之物?除了……她自己。
是啊,除了她这副身子。若能以肌肤之亲救他,那从此以后,她就理所应当是他的人了。
这份痴念在她心底埋藏太久,久到她几乎以为,他本就该属于她。
薛茹心颤抖着解开衣带,一件件褪去罗裙。可就在她靠近的瞬间,陆乘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狠狠将她推开。
那样的眼神薛茹心一辈子都记得,没有丝毫情感,哪怕是厌恶、是愤怒、甚至鄙视……
都没有。
记忆中的一幕与眼前渐渐重合,薛茹心方才的恐惧被近乎疯魔的恨意填满。
她忽然笑了,似乎想起什么好笑之事,越笑越大声,越笑越狂。
这丝癫狂给了她力气。
薛茹心撑地起身,目光直直刺入陆乘渊眼底,“王爷可知,这些年你对我说过最多话的时候,是何时?”
不等回应,她自问自答,“是方才,就是方才。”
她唇边还挂着笑,眼角却不受控地滑下一滴泪,那滴泪滚落至唇边,她抬手抹去,盯着指尖水痕喃喃,“我哭什么?该高兴才是,你终于肯正眼看我了。”
“即使当年我在你面前褪尽衣衫,哪怕你当时快死了,都不愿碰我分毫。可如今为了她,你倒肯与我说这许多话。”
她自言自语地说到这里,忽地收起笑意,微微蹙起眉心,“早知如此,我该慢慢折磨她……”
不等她说完,喉间猛然一阵剧痛,后背“砰”一声,重重撞到墙上。
陆乘渊的指尖狠狠掐住她颈间。
薛茹心痛苦地仰着头,却用尽力气,硬是从苍白的唇边挤出一个笑,缓缓合上眼帘。
陆乘渊眼底闪过一丝异色,骤然松手。
“咳……咳咳……”薛茹心瘫软在地,大口喘息着,捂住喉咙冷笑道:“怎么不杀了我?莫非……王爷舍不得?”
陆乘渊并未看她,转身离开,只冷冷丢下一句,“你不值得让本王脏了手。”
“陆乘渊!”薛茹心十指深深掐入掌心,指节泛白,声嘶力竭,“在你眼里,我就这般不堪吗?我究竟哪一点不如她!?”
那道月白身影在门前顿住,缓缓侧首。
双眸里,凝着化不开的冷色。这种冷,不是冰霜的寒,而是一种淡漠,一种疏离,如方外人垂眸俯视,世间百态、人心鬼蜮,皆在这一眼中无所遁形。
仿佛被他看着的人,其实就是个笑话。
薛茹心突然僵住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心底蔓延,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连哽咽都凝固在喉间,化作冰棱刺得生疼。
待她终于从这彻骨寒意中挣脱时,眼前只剩那颗冰冷的头颅。
*****
薛茹心回到府上已过戌时,进了东院见正堂亮着灯,不由加快了脚步。
然而立在正堂门外不知等了多久的方氏,一眼便瞧见了她,焦急的神色缓和下来,快步迎上前。
薛茹心却不欲理会,转身就往厢房去,不妨被方氏叫住,“茹心,你终于回来了。”
薛茹心头也不回道:“有些事办晚了,先回房了。”
方氏立马拽住她,绕至她面前,朝屋里努了努嘴,怯怯道:“你爹他……有些事想问你。”
薛茹心别开脸,“有什么事,过了明日再说。”
“可是……”方氏还欲再说什么,目光落到她颈间一左一右两道红印,忽地一滞,“茹心,你这里怎么了?”
薛茹心拂开方氏的手,“与你无关。”说罢,抬脚便要走。
然而未走出两步,身后落下厉声一喝:
“站住!”
方氏神色一凝,慌慌张张道:“老、老爷……”
薛以鸣道:“你给我进来!”
薛茹心没有动。
声音更沉了,“你若不进来,明日休想出这道门!”
薛茹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是足尖转向,往正堂提步走去。
东院正堂,方氏屏退了下人,将门阖上。
几乎在门阖上的同时,薛以鸣猛地拍案,声音里压着雷霆之怒,“你到底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