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但程师不同,他心怀天下,要的是民安,而非己安。当年他献上千里饿殍图,大胆谏言,触怒君王,被判全家流放。获罪那日,朝中风向骤变,太子一党趁机落井下石,诬为父与程师同谋。墙倒众人推,昔日同僚避之如蛇蝎。
为父孤立无援时,却有一人伸出援手。彼时为父心中有恨,恨自己半生清正,却因恩师一言被牵连,于是毅然决然抓住了那根救命稻草,选择了另一条路。
然而汲汲营营数年,却发现这条路终究是错了,是为父小看了魏明德的野心和手段,可醒悟时发现已坠入万丈深渊,再回不了头。
为父已知晓那封先帝密诏所在,倘有一日被魏明德发现,即便致仕离京,他们也定会赶尽杀绝。为父死不足惜,唯恐连累于你,故设下这假死之局,愿以苟且残生护你周全。
李申兄之死,乃为父毕生难赎之罪,若有报应,但求尽加我身。吾儿若见此信时,为父已赴九泉,则魏家鹰犬必已嗅得踪迹。切记——速将碎玉图付之一炬,远遁天涯,永莫回头。
此生负师负友,唯望吾儿平安。”
父启山绝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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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笺末尾的墨迹晕染开来,是一个父亲在夜深人寂,烛影摇红下,滴落的泪。
一时间,万千思绪如惊涛拍岸,无数疑云又似浪潮般起起落落。薛南星深深吸了口气,尽力稳住心神,试图将所有事由头到尾一一厘清。
这封绝笔信虽不过寥寥一页,个中关键却有三:
其一,是魏太师胁迫张启山篡改康仁十二年案验尸结果,如此说来,外祖父在奉川收到的那封“京城挚友”来信,极可能就是魏太师亲笔所书。
其二,张启山决意离京,是因知晓先帝密诏所在,那么魏太师所谓的动机和野心则极有可能与这封密诏有关。要么这封密诏能动摇魏家根基,要么……是他们计划的重要一环。
最后,亦是最关键的,薛南星的目光落到信末的几个字——“碎玉图”。
四年前月娘拆毁张府书房后,独独带走了那些看似不值钱的书画。她那时恨极了张启山,却仍要留着这些物件,也就是说,她心里清楚,这其中藏着她与李远平日后的保命符。如今月娘人已经不在了,要找到这幅碎玉图,恐怕只能从李远平身上着手了。
薛南星虽不确定魏太师是否知道有这幅画的存在,但他的人既然能找到张启山,就难保不会顺藤摸瓜查到月娘夫妇。
这一次,她不能再晚一步了。
思及此,薛南星不再迟疑半分,立时将信笺折好纳入袖中。
然而就在她抬眸的刹那,一个面生的小沙弥踉跄闯入院门。
“师父——”小沙弥神色慌张,却在见到薛南星的一刻霎时噤了声。
明修方丈道:“何事?但说无妨。”
小沙弥喉结滚动,“师父,县衙的何大人突然来了。”
薛南星心中一凛,暗暗收紧掌心。
方丈垂眸,“你且去回何大人,寺中有僧人圆寂,正值超度法事,不便待客。”
“可是……”小沙弥面露难色,“何大人说,明厄师叔有位故人要来拜祭。弟子再三解释法事未备,可何大人说等得,便径自去了后院禅房,眼下寻了间空禅房在里头坐着了。”
故人,又与何茂一起?薛南星眸色骤冷,不必问,这位所谓故人便是蒋昀了。
小沙弥偷眼觑向薛南星,又喏喏道:“还有,何大人说,若那位京城来的大人也在,请务必移步禅房一叙。”
薛南星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分毫。
她略一思忖,将尘一引至一旁,低声道:“尘一小师傅,我忽然想起还约了一位友人,可眼下怕是赶不及了。劳烦小师傅转告我那侍从,何大人定会送我回客栈,叫他不必担心。眼下尽管即刻去远芳书斋找李先生,若先生不在,就在书斋外候着,前后门都看好了、盯紧了,务必等到李先生为止,可别漏了任何一个人。”
说完,她肃然看入尘一眼底,又道了句,“方才的话,可能一字不差地复述”
尘一动了动嘴唇,似认真重复了一遍,郑重地点了一下头,“嗯,记住了,一字不落。”
薛南星见他点头,转身朝方丈合十一礼,便随那小沙弥一同往后院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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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中,何茂那矮胖的身影正在禅房门前焦躁踱步。一见薛南星走近,他脸上的愁云惨雾顿时消散,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来,“张……呃……不对。”他张了张口,却想不到该如何称呼更合适,只得嘿嘿一笑,搓着手道:“可算见着您了。”
薛南星懒得与他废话,瞥一眼紧闭的房门,径自越过何茂,推门而入。
室内烛影幢幢,蒋昀坐在案几旁的圈椅里,正慢条斯理吃着茶,听到门声,也不抬头,幽幽地道:“莫说何茂,便是本驸马,一时也不知该如何称呼你了。”
薛南星道:“草民人微言轻,区区贱名,不足
挂齿。”
蒋昀忽地失笑,“人微言轻?你这话未免太妄自菲薄了。”他挑眉看向薛南星,“你可知,眼下这盘棋局里,你可是枚难得的妙子?”
薛南星广袖一振,行了个挑不出错的揖礼,“驸马爷高看草民了。”
蒋昀见她神色疏淡,搁下手中茶盏,摇头轻叹,“你这孩子啊,聪慧过人,偏生戒心太重……”说着,他提壶斟了一盏新茶,缓缓推至案几对面,“坐下说话吧。”
薛南星却并不应声。
“怎么?”蒋昀眉梢微挑,面露诧异,“莫非……你以为是本驸马给张启山下的毒?”
他忽而失笑,自顾自又斟了一盏,“你放心,我没这个闲心思插手。”茶香氤氲间,他勾起唇角,“这茶里干净得很。”
薛南星自然知道不会是蒋昀所为。
蒋昀昨日方至宁川,昨夜与何茂的对话更是表明,他虽知晓他们在查张启山一案,却并未放在心上,否则,昨夜也不会将心思全用在设局试探上了。
她看一眼案几上的茶盏,终是拂袖落座。
蒋昀满意地勾起唇角,折扇“唰”地展开,身子闲适地往后一仰,忽而没由来地道:“昨夜见到我那外甥,啧啧……似乎情况不大妙,跟魏家小子没说两句就咯血了。不是说要俪山玉泉疗伤么,怎的转眼倒泡进宁川的野池子里去了?可惜啊,看来没什么效用。”
薛南星听他突然提及陆乘渊,心中莫名生出不好的预感,却仍是不露声色,淡淡道:“驸马有话不妨直言。”
“好。”蒋昀手中折扇合拢,眼中戏谑尽褪,“你可知他身上的蛊毒,究竟出自谁手?”
薛南星蓦然一怔。他这么问,难道并非荣亲公主下的蛊?
“是,明面儿上是荣亲公主给的。”蒋昀兀自答了一句,轻描淡写地道:“不过,当年她给的,本是见血封喉的鸩毒,但本驸马怎么忍心见到外甥就这么随他爹娘去了。正巧前些年得了对‘寒心噬骨蛊’,听说这玩意儿啊,要不了命,就是会一点点噬人心头血罢了。本驸马想着总好过一命呜呼,这才好心将那鸩毒换成了这两只虫子。”
薛南星脑中像是有甚么东西轰然炸开,她将指甲狠狠掐入掌心才勉强压住胸中怒气,“所以...王爷身上的蛊毒,是驸马的手笔?”
蒋昀搁下茶盏,面色仍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眸色却愈发阴沉,“举手之劳罢了。不过是让荣安去见她姐姐时,顺手这么一换,不难。没承想,还真留了他一条命。”
薛南星默然片刻,眸色清冷道:“你以为凭这三言两语我就会信?倘若你真有解蛊之法,何须设昨夜那局对付王爷。”
蒋昀倾身向前,反问道:“我那外甥这些年求死不得,你以为他会为解蛊而屈服呢,还是觉得我会让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死了?”
他低笑一声,“这蛊嘛……倒不如用来拿捏一个更在意他性命的人。”阴柔的眼直直盯着薛南星,“比如——你。”
薛南星面上原没什么表情,听了这话,却勾起唇角讥诮地笑了笑,“驸马突然与我说这些,断不会是因为好心,想解了王爷身上的蛊毒吧。”
“这是什么话,真是误会大咯。”蒋昀细长的眼尾浸在烛火中,显得分外阴柔,“本驸马自然是盼着乘渊好的,只是这蛊毒解与不解,何时解,全在你一念之间。”
薛南星抬目看着他,默了片刻,寒声道:“你想让我做你的棋子。”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一句。
蒋昀眼尾中笑意更深,“怎么说本驸马就喜欢跟聪明的人打交道呢?”
“既然是聪明人,那本驸马便不与你兜圈子了。”他负手起身,踱出两步,“只要你应下魏家的婚事,本驸马即刻为乘渊解蛊。”
薛南星霍然起身,“嫁入魏家?”
第102章 选择“你根本没有选择。”
蒋昀回眸瞥她一眼,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还不知道魏家这些年都在暗地里做了些什么吧。也是,张启山愿意服毒自尽,自然不会在临死前还反水,横生枝节。不过,横竖已成定局,你知不知道也无甚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