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案几上的茶壶与茶盏“哐啷”碎开一地,壶中茶水倾泻而出,泼在青砖地板上,竟咕咕冒起白沫来。
  陆乘渊见此情形,箭步上前,蹲到案几边,自袖中取出一柄折扇,沾了些许地上的茶沫,置于鼻下,他眉心一凝,“有苦杏仁味。”
  薛南星一下愣住了,是鸩毒,一旦毒发,无药可解。
  心中空洞洞地像漏着风,但她咬唇不去想,目光落在张启山身上,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薛南星跪下身,扶住张启山双肩,“不,还来得及!你告诉我,十年前是谁指使你的?你与蒋昀到底听命与谁?”
  张启山涣散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游移,用暗哑的微不可闻的声音道:“是命……都是命……你们……斗不过的……”
  “命!?”陆乘渊冷声道:“命数判本王早该死了,南星也早就葬身青峰崖。可如今我二人能在此,就足以证明命数非定数,事在人为,‘命’之一字,不过是无能者的借口。”
  皱缩的脸抽搐了一下,浑浊的眼里布满悲凉与绝望,“对,是我无能,是我斗不过,我害了师父,害了若玥……咳,我……”
  “不,不!”薛南星深吸一口气,竭力稳住声线,“你知道月娘为什么愿意将这个长命锁交予我吗?”
  她弯了弯唇角,牵起一抹苦涩,“说来你或许不信,因为她还没想好要如何与你相认。”
  “我初见月娘时,她站在人群里,却是自带英气,光华自敛。她泼辣却体贴,疏朗却细心。她能将书斋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二三十名学子对她这个师娘的尊敬,更甚于李远平。可这般聪慧果决的女子,在要与父亲相认时,却像个孩童般踌躇起来。她怕你不敢见他,忧你仍在自责,甚至担心经年隔阂,父女二人无话可说。直到我提议借这把长命锁,她才双眸一亮道:‘也好,爹学贯古今,合该先让他看看昀儿这名字可好。’”
  说到这里,她喉间已是涩然一片,“你始终是她最敬重的人,她从未真正对你失望过,你又忍心让她失望吗?”
  有一滴浊泪自张启山眼中落下,沿着狰狞的疤蜿蜒淌下,尔后他慢慢地、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颤抖着抬起手,将浸血的长命锁放到薛南星手里。
  那微弱的笑意转瞬即逝,像是要攒尽最后一丝力气说什么。然而他张了张口,还没说出一个字就又咳出一大口血来。
  随着这一咳,乌色的血却像是决堤一般,再也止不住,一口接一口从他嘴边奔涌而出,紧接着,浑浊的眼珠渐渐蒙上灰翳。
  薛南星愣了一瞬,却也仅仅只是一瞬。
  “王爷——”她近乎声嘶力竭地唤道,猛地跪到血泊中,拼命地擦着张启山嘴边的黑血,尽管她尽量克制,声音却止不住地发颤,“牛乳,牛乳!王爷,牛乳能暂时阻隔毒素……”
  “南星……”
  “王爷!求你快找些牛乳来,求你了……”
  “南星!”陆乘渊一把扣住她浸满乌血的手,一字一句道:“他已经死了。”
  薛南星心上像被什么重重击了一下,钝痛不堪,一时间,竟有种拳头不知往何处打,只得打在自己心口的无力感。
  她木然低下头,这才惊觉眼前的人已经没了一丝活气,早已干涸的左眼死气沉沉,却不曾阖上。
  她怔怔地松开手,怔怔地坐到地上。
  此刻,她终于明白张启山那句“可惜太晚了”是何意。
  太晚了,薛南星甚至没来得及告诉他,月娘还在等他,等他看着昀儿出生。
  陆乘渊眸色亦是黯淡,将薛南星扶起来,从袖囊中取出一方巾帕,仔细替她擦拭手中的血,却见到薛南星的左手死死紧攥着什么。
  还未等他开口,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爹——!”
  “夫人,不能进!”无影横臂拦在门外。
  “放开我!放开我!”声音支离破碎,带着绝望的悲鸣,“让我进去……”
  “夫人……”
  陆乘渊回头,抬手示意无影退开。
  月娘扑身跪倒在地,垂下脸,开始慢慢地、不住地摇头,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地往下掉,“爹……你为什么不等我?为什么?”
  她一遍又一遍唤着“爹”,一声又一声地责怪自己,终是句不成句,泣不成声。
  薛南星终于忍不住,轻声唤了一句,“月娘,人死不能复生……”
  哭声渐渐收住,低徊抽泣几声后,月娘缓缓转过头来,眼中泪水尚且未干,却已化作滔天恨意。
  她恶狠狠地看向薛南星,看向身后的每一个人,“是你!”
  她猛地站起身,指向薛南星,“都是因为你!若非你来宁川横生枝节,根本没人会找到我爹。他已经……他已经只剩半条命了,为什么你还不肯放过他?你明明护不了任何人,为什么还要骗我!?”
  话音未落,月娘突然扬手,挥掌朝薛南星脸上掴去。
  第100章 长命锁“咔嗒”一声脆响,银锁应声而……
  掌风袭来,薛南星闭上眼,如若这一掌能消解月娘半分痛楚,她甘愿承受,然而预想的疼痛并未来临。
  只听“嗖”的一声衣袂破空,睁眼时,月娘的手腕已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牢牢钳制,截在半空,动弹不得。
  陆乘渊挥手间化去月娘的攻势,随手一握一推,月娘的身子便往后栽去。
  “当心!”薛南星忙伸手扶住她。
  “你放开我!”月娘厉声喝斥,猛地挣开她的手。
  陆乘渊眉峰微蹙,却是淡漠道:“南星,你该学学张家人,自私一些才好。”
  月娘倏然抬首看向他。
  “怎么听不懂?”陆乘渊慢条斯理地抚平袖口褶皱,“也是,自私之人最擅以道德之名行苟且之事。徇私枉法、戕害挚友皆可美其名曰‘情非得已’,而他人查明真相、秉公执法反倒成了‘赶尽杀绝’。”
  他忽然抬眸,眼底寒芒乍现,“这样的人,竟还妄想抄几卷佛经就能洗清罪孽——”
  “可笑。”二字如冰锥坠地,他周身气势陡然凌厉。
  月娘被这双蓦然便冷的眸子摄住,不由跌退几步,一下撞到墙上。她倚着墙,指尖死死扣进墙隙,强撑着稳住声线,“不、不,我……我没有别的奢求,只不过想让他能见到昀儿出生。他明明是可以等到的,明明可以……”
  “明明?”陆乘渊的神色彻底凉下来,声音没有丝毫温度,“明明他十年前就该伏诛,明明李申可以活着。你只想着让他见到你孩儿出世,那些因他而家破人亡的人呢?他们就活该孤苦飘零吗?”
  “哦,对了。”他说到这里,忽将语气一缓,一脸讥诮地笑了笑,“本王险些忘了,这些人里还有你的夫君。怎么,你也忘了吗?”
  月娘仿佛被这句话抽去了所有力气,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整个人亦不住地发颤。
  薛南星见她这副模样,心中动容,不忍道:“王爷,月娘还有身孕,不宜……”然而她话未说完,却一下愣住了,因她见到门
  口的霞光里多出一道人影,一袭青衫长拓,立在日暮最后一缕霞色中。
  清癯的身形晃了晃,站不稳似的后退了半步,而后定住了。
  这人薛南星是认得的。
  可她顾不上去想李远平为何会来,在此站了多久抑或听到了什么,只知道此时此刻,不能再让月娘受半点刺激了。
  薛南星抢一步上前,想将人先带走,却见李远平已抬脚进来。
  李远平木然推开薛南星,行尸走肉般踏入阴影里,在那滩黑血前驻足。片晌,他讷讷地张了张口,“娘子……方才所言……可都属实?”
  他说这话时,甚至没有去看月娘,只一味盯着脚边的一滩黑血。
  月娘膝行数步,神色却还是茫然的,“远平……?”没等她再说什么,又是一道声音落下,一字一顿,“我问你,张启山究竟是不是你爹!?”
  月娘被这近乎怒吼的一声吓得浑身一震,面上血色尽褪,除了哀切而无力地重复着“对不起”,再说不出任何话来。
  薛南星的心也跟着一震,上前劝道:“远平,所有恩怨都是上一辈的,无论如何,你二人的情意……”
  “情意?”不等薛南星把话说完,李远平兀自打断。他看向月娘,忽地笑了,又重复,“情意……情意……”
  月娘微愣了愣,仰头看向他,他却彻底笑出声来。然而这一笑却是转瞬即逝,剩下的是无尽的失望。
  李远平悲凉地道:“她若当真顾念我们的情谊,又怎会瞒着我,还妄想替他遮掩?”他顿了一顿,像是在对月娘说,又像是在与自己说,“或许于她而言,我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李远平说完这话,抬起头,望向黑暗中的屋梁,许久,再低头时,眼中已是一片死寂。
  “从今往后,你我二人再无瓜葛。”
  月娘听了这一句,泪水便如决堤般涌出。她不住地摇头,不住地摇头,却在模糊的视线中,见到那个她深爱的男人,像海平面上落下的夕阳,头也不回地葬入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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