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何茂喉间发涩,只得将目光投向陆乘渊。
  陆乘渊将他求助的眼神尽收眼底,浅浅一笑,忽地将扇骨敲在紫檀案上,“庭中那株西府海棠开得胭脂透,倒比这满室墨香鲜活。”语罢径自踱出,用扇柄挑开缠枝纹门帘。
  何茂瞬间会意,忙提襟跟上。
  二人前后脚下了楼,陆乘渊这才不紧不慢地道:“何大人,此事您可得理解纯甫兄。昔年张大人一句‘孺子可教’,纯甫兄便夤夜抄录《洗冤集录》。这般执拗心性,见疑不究,反倒不似他了。”
  何茂点头,连声称是,默了片晌道:“只是当年之事下官确实是伤心过度,感情用事了。沈大人,您与小张大人为同僚,又都是张大人高足,下官想……”
  “何大人呀何大人。”不等何茂说出“求情”的意思,陆乘渊兀自道:“纯甫兄在翰林院修《刑律辑要》时,曾为半句存疑的注疏跪求张老三日。如今恩师死因存疑,何大人觉得凭在下几句话,他能善罢甘休吗?”
  “那……那可如何是好?”何茂朝陆乘渊一拱手,“还请沈大人指点一二。”
  “谈不上指点,不过在下倒真有一计。”陆乘渊瞥一眼他额角的细汗,轻笑一声,“何大人不妨借此机会,主动请他帮忙翻查此案,先将态度表明了,跟他站在一条线上。纵有纰漏,亦是您自请追查之功,最后也怪不到您头上。”
  何茂犹豫了一阵,“可这陈年旧案……”实则无端端要牵出一桩陈年旧案,他是怎么都不情愿的。
  “开棺验尸的文书若盖了知县红印。”陆乘渊将扇骨点在何茂腕间,“便是将功折罪的筏子。”他眼尾扫了眼楼上,“总好过教人盯着盐引簿子翻出窟窿。”
  何茂瞳仁骤缩,瞬间明白这话中的意思。他心中稍作掂量,自觉“沈良”说的在理,与其被张纯甫盯着账本子,不如主动让他查案查个够,左右年深日久,物证人证俱湮,哪儿那么容易查。
  思及此,他拧了半日的眉心终于舒展开,拱手揖道:“多谢沈大人指点,下官这就着人调卷宗!”
  “且慢。”扇骨横在他圆滚的腰腹前,陆乘渊挑眉,“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您说呢?”
  “是是是。”何茂连连点头。
  此时二人正行至院中,陆乘渊微微抬头,目光落向二楼微敞的轩窗。
  暖风自窗口灌进来,掠过薛南星纤长的睫羽,带出眼底似有若无的笑意。
  第78章 密室“眼下哪儿都不用去。”……
  何茂动作倒快,不出一个时辰,便遣人将四年前张启山暴毙案的卷宗送来了。
  卷宗在八仙桌上摊开。
  “腐肉八日离骨,蝇蛆却已孵化两代?”薛南星指尖点在验尸格目的蝇蛆记录上。
  何茂双手拢在袖中,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下官记得,那几日接连暴雨,莫不是因为太过潮湿,才……”
  陆乘渊扫一眼卷宗,折扇在掌心轻敲,悠悠开口,“接连暴雨?即便是湿热如岭南,也不至于此吧。”
  “这……”这卷宗一眼便瞧出问题,何茂一时语塞,辩驳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只能乖乖闭上了嘴。
  “何大人。”薛南星懒得再听,转而问道:“卷宗记载,老师闭关前夜,曾与您一同吃酒?”
  何茂连忙点头,回忆起来,“正是,张大人那日拎着一坛三十年的陈酿来到衙门,说是即将闭关著书,少说也得大半月不能饮酒,便邀了下官一同畅饮。”他顿了顿,语气中满是遗憾,“说来也是遗憾,若下官知道那是最后一面,说什么也要拽着他去醉逢楼痛饮一番。”
  薛南星负手默了一瞬,“可醉逢楼乃是宁川四杰结识之地,你二人叙旧,按道理首选该是此处才对。”
  “谁不说呢?”何茂道:“可张大人说看见醉逢楼的匾额就想起李申,不愿去。后来下官仔细想想,也能理解,那会儿他与李申刚因为李申夫人那事大吵一架。要知道,咱们宁川四杰之中,就属张大人和李申关系最为要好。却因为李申夫人那案子闹得反目成仇,说到底,下官也有责任,若不是我将这棘手之事丢给张大人,或许他二人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他将语气缓了缓,接着道:“后来我与张大人便去了城西一家小酒肆。结果好巧不巧,竟然在那儿又碰见了李申。”
  关于李申出城一事,卷宗上确有记录。那晚,何茂与张启山在城西吃酒,大约傍晚时分,何茂瞧见李申出城。但碍于张启山在场,何茂担心二人再起冲突,便没有上前打招呼。
  这前因后果听着似乎合情合理,可张启山一死,李申便是最大嫌疑人,却偏偏在张启山闭关的前一日出了城,还是在何茂与张启山的眼皮子底下离开的,薛南星总觉得哪里透着蹊跷。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而又问,“何大人是亲眼看着李申出城门的?他就不会再折返回来吗?”
  何茂想都没想,摆了摆手,“那会儿正是戌初,李申出去没多久城门就关了。况且那家酒肆正对着城门,我们二人就坐在外头,若他折回来,肯定能瞧见。后来张大人出事,下官第一时间就去查了出入城记档,确定李申出城后再没回来过。”
  说着,他又长叹一声,“想来宁川这伤心之地,他是不愿再回来了。下官记得那日,他背着个包袱,垂头丧气地往城外走,若不是张大人先瞧见,下官都没认出来。不过他能回远州,放下那些烦心事,倒也算是一件好事。”
  听到这里,薛南星心中疑惑陡然一沉。
  她略作思索,朝陆乘渊使了个眼色。
  陆乘渊会意,便三言两语先将何茂打发走了。
  薛南星反手扣上门栓,两步上前,“王爷,何茂虽托我查案,可我顶着张纯甫的身份,当众开棺验尸实在太过惹眼,不妥。”她见陆乘渊点头,又匆匆瞥了眼外间渐暗的天色,“眼下时辰还早,是先去张府,还是远芳书斋?”
  她凝眸沉思一瞬,紧接着自问自答,“要不还是先去张府看看,张启山的死亡时间太蹊跷了,我始终觉得有人故意加速了尸体腐败,可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又为何要这么做,还得去现场……”
  话未说完,她腕间倏然一紧。
  陆乘渊的掌心覆上她手腕,带着丝丝温凉,将她拉到榻边,温声道:“眼下哪儿都不用去。”
  薛南星反应过来时,肩头一沉,人已经坐到了榻边。
  她蓦地想起昨夜种种,眼下这般举动,莫非是要……?
  薛南星慌乱地抽回手,脸颊瞬间泛起红晕,句不成句道:“王、王爷,青天白日的,怕是不太好吧!再说……再说案子重要,我……”
  陆乘渊抖开云锦被的手顿了顿,见她倏然瞪圆的眼,忍不住低笑出声。
  薛南星抬眸,直直撞进陆乘渊眼底的笑意当中。一双修眉下的眼极好看,眸子里盛了半碗清亮的雪,不参半点杂质,她这才知道是自己想偏了。
  整张脸一下灼烫起来。
  陆乘渊笑了笑,转身斟了盏安神茶,声线浸着温热的雾气,“眼下你是张纯甫,即便看得出案子里的疑点,也不能太过擅长验尸。我已经让何茂去安排开棺一事,先由府衙的仵作初验一遍,晚些时候你再细验。”
  “张府那个老管家已经派人去问了,至于现场,自然还是要去的,不过待你睡醒再去也不迟。”茶盏轻轻搁在榻边小几,“今晚怕是还得再熬一宿,此刻最要紧的,是让‘小张大人’养足精神。”
  他回身,见薛南星怔怔地没出声,又将枕头拍松了些,“这床铺昨夜我未睡过,你且安心睡。”
  薛南星一愣,脱口而出,“王爷昨夜没睡过?”
  陆乘渊只是淡淡道:“在书案边阖了一下,够了。”
  “那怎么行?王爷既然说了今晚还得熬一宿,那自然也要好好歇息,我回房去睡就行。”薛南星说着就要站起身,却不防又被陆乘渊按了回去。
  陆乘渊神色认真,“何茂心里的算计,可比他袖中账本还厚三分。张启山的案子是否与他有关,有几分关系暂未可知。他明面上恭敬,实则心里打着什么算盘你我二人都无法预料,还是小心为妙。”
  “无白和梁山都不在,你一个人。”他安静地看着薛南星,“我始终不放心。”
  薛南星见到陆乘渊眼底的血丝,忽然掀开半边锦被,“那……那要不王爷睡里头,我、我个子不大……”她抬手比出一掌宽,“在榻边留这么宽给我就好。”
  陆乘渊一下失笑。
  他倾身凑近,声音忽地非常低,“你……确定吗?本王的定力可没你想得那么好。”
  清冽的吐息霎时漫过她鼻尖,薛南星心头猛地一紧。
  她脑中一片空白,慌乱抓过软枕挡在烧红的脸前,将脸埋进软枕里,瓮声瓮气道:“那……那王爷请自便。”说完便裹着锦被滚向里侧。
  陆乘渊轻笑着替她掖好被角,声音里满是温柔,“行了,别把自己闷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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