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陆乘渊抬眼看她,“你属猴的吗?”
“我……”薛南星瘪了瘪嘴,“嗐,这不是重点。您知道吗?师父也不止血,就这么在树下守着,他说‘不想为师的血流干就赶紧滚下来’。”
“所以你这倔脾气是跟程老先生学的?”陆乘渊的声音带着几分似笑非笑。
薛南星见他笑了,便也懒得计较,接着道:“我哪能倔得过他老人家呀!他这头说完,我那头就灰溜溜下来了,愣是闭着眼,硬着头皮把那伤口缝合了,他老人家一声没吭。最后打完了结,我睁眼一瞧,才发现自己东一针西一针,几根线都歪得没边了,也不知师父他怎么就忍下来了。”
“从那以后,师父大大小小的伤都让我处理,有时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故意弄伤自己。直至我能镇定自若,细心专注地处理每一道伤口,他才告诉我……”
话到这里,她突然顿住了,咬了咬下唇。
壁角的烛火在她眼底晃动,浮起一股热气,热气中她仿佛又回到数月前的奉川,回到她亲手剖验外祖父尸体的那一刻。在那之前,她从未真正理解外祖父这样做的意义,直至那时她才明白,原来这些年来,外祖父一直在教她同一件事。
她默了一瞬,声音哽咽却坚定,“他才告诉我,他并非是想让我练胆量,而是想让我面对每一具尸体都能冷静从容地检验,准确无误地做出判断,即使……那是我最亲近的人。”
薛南星说完,目光落下来,发现不知何时,陆乘渊已经上完药,甚至已经替她将裤脚掖进了靴里。可他并未起身,只这样半蹲在她面前,安安静静地看向她,听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他的眸色很深,深得仿佛能沉到她的心里,叫这颗心跟着壁角的烛火一道颤了颤。
一时间,她有些无措,竟傻傻地想去扶起他,可一伸手又觉得不对,旋即想站起身,还是不对劲,又慌乱无措地要蹲下。
陆乘渊将她的局促不安尽收眼底,不由地失笑。可不等他开口说些什么,车室猛地朝前一晃。
他下意识伸手去护薛南星,可偏偏对方正欲蹲下,身形本就不稳,被这么陡然一晃,情急之下,竟拽着他往后倒去。
下一刻,他就这么摔倒在薛南星身上。
马车陡然被勒停,外间似乎有一阵嘈杂声,可此时此刻,车室内的两个人,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壁角的光线从陆乘渊背后浇下,薛南星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正目色沉沉地看着自己。
清冽的鼻息混着酒香喷洒而来,恍惚间,她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一个小小的人儿,裹着厚厚的花袄,拎着酒壶,在凛冬的雪地里,一下一下地踩着雪。
咯吱、咯吱、咯吱……那声音痒在心尖上,好听极了。
她竟不由地阖上了双眸。
下一刻,唇上落下一片温凉的雪花……
陆乘渊吻住了她。
第70章 车室(下)“糟了,人呢?”……
梁山与无影坐在车头,一个说要去状元街,一个说王爷交待了回客栈。马车行至分岔路口,二人各握一截缰绳,僵持不下。
拉拽间,马似乎也烦了,突然疯跑起来,险些将车头两人甩飞出去。好在他俩皆是习武之人,此处又并非主街,人不算多,很快便勒停了马车,未致撞到行人。不过方才这样一顿折腾,车室内的主子怕是遭了罪。
梁山心里担心,待马车停稳后便朝车里唤了声,“二位大人可还好?”
车内一片沉默。
“大人?”
依旧无人回应。
梁山心中一紧,莫不是撞晕过去了?他心道不好,慌忙掀开车帘。然而,就在掀帘的瞬间,眼前之景叫他彻底怔愣住了——
王爷就这般俯身压在自家小姐身上,他们的脸,不是,是嘴,怎么还挨在一起了!?
一刹那,如雷击心,他整个人都凌乱了。震惊、懊恼、担忧、无措,百感交织而来。他素来心思单纯,此刻又如何能应付这纷繁复杂的情感。
梁山如同触电一般猛地缩回手,目光怔怔地转身,坐回了车头。无影瞧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用下巴指了指车室,问道:“山哥,里头怎么了,二位大人可安好?”
梁山的下巴好似脱了臼,颤颤巍巍了半晌,才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没、没事……好、很好。”
对,定是无事的,不过是意外跌倒在一起罢了。方才马车颠簸得如此剧烈,两人同时摔在地上也在情理之中。这车室狭小,一上一下叠在一起也并不出奇,既然叠在一起了,不经意嘴唇相接也无需大惊小怪。是的,无需大惊小怪,大老爷们儿,何须在意这种细枝末节。
可、可他二人为何不立马分开?
思及此,梁山心中再难自洽,脑中乱成一团浆糊。一时之间,他只觉得这都是自己的过失,没能妥善保护小姐。然而转念一想,小姐如今女扮男装,难不成王爷有龙阳之癖?接着,他又回想起崔公公的吩咐,让他剃净胡须,换上干净体面的衣裳再出门,甚至又想到偌大的昭王府,连个丫鬟侍女都没有。
一旁的无影见他神色几番变化,却迟迟不发一言,自觉有异,于是便将身子后倾,留心听了一阵。
里头隐约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似是在整理衣袍,紧接着,便听见几声虚咳,此起彼伏,似乎两个人同时在咳,尔后断续有些碎语,可片晌又没了声。
无影听得一头雾水,见身边这个还呆着不动,只得提高嗓门问了声,“二位大人,眼下行至路口,咱们是回客栈,还是去状元街?”
沉默须臾,车室内同时传来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
“状元街!”
“回客栈!”
片刻前,车室内的二人唇齿相接,呼吸交缠,忽地被一阵风涌进来,吹散了空气中弥漫着的炽热气息。
薛南星幡然清醒,伸手扶上陆乘渊的衣襟,一下子推开他。
二人沉默地起身,沉默地分坐两边,沉默地理了理衣袍,又几乎同时虚掩双唇,轻咳了几声。之后,便安静地坐着,彼此间竟有着一种出乎意料的默契。
薛南星恍惚中想起些有的没的——
他不是才吃过酒么?怎么身上有酒香,嘴里却并无酒味。他吃过什么,怎么有点回甘?
倘若外祖父,或是爹娘知道了这事,会不会责骂她?她对于爹娘的记忆已十分模糊,左右不过是日后到墓前认个错。可外
祖父责罚她的情境还记忆犹新,百年以后见到他,他会不会像她头一回跟着捕快混去勾栏那次一样,把她拎回去,罚她做一个月女红,绣得她两眼昏花?
当初想方设法跟着陆乘渊,只为查案,怎么就突然到了这一步?
明明上一回还想着要将他打晕,明明方才还想着离他远点,怎么突然就阖了眼,还被他带着于幽径深处穿花拂柳,流连不知时久。
隐约中,她感受到一丝危机。这样一次又一次的荒唐中,她那艘在夜里航行的船正在一点点沉溺,江海茫茫,若溺在那一汪海水里,便再也浮不上来了。
若非车帘掀起一阵风,怕不是要将自己交待在此处。
等等,车帘掀起!
她这才惊觉,方才应该是有人掀开了车帘。很快,人语声断断续续从外间飘入:
“二位大人可还好?”
“没、没事……好……”
所以这样难堪的一幕全被梁山瞧见了!薛南星顿时无措起来,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事。
陆乘渊将她的慌乱与无措尽收眼底,目光落在她依旧莹亮的双唇上,突然开口道:“耿星,我……”
“王爷!”薛南星猛地打断他,她隐约猜到陆乘渊想说什么,可她却不敢听了。
她承认,陆乘渊对她确有几分与众不同。这回回的情难自已,她是能感受到的,而她又何尝不是欢喜的。然而此刻,她猛然清醒过来,仔细思量,忽然觉得不该如此。
陆乘渊是有心上人的,无论那人是谁,都不会是她薛南星,更不会是程耿星。一次次的情难自已无非,不过酒后乱了心性,抑或于他陆乘渊而言,她本就只是某个人的替代品罢了。当她卸下男子装扮,向陆乘渊坦白她一直在骗他时,他还会如此对她吗?
这一刻,她几乎能确定,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不该听。
薛南星恭谨地垂下头,拱了拱手,“属下有错在先,无端端非得蹲下,连累王爷也摔了一跤,还摔在一块儿去了,若旁人撞见,指不定要误会,还望王爷莫要介怀。”她想要洒脱地一笑而过,却不料扯了半晌嘴角,只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陆乘渊目不转睛地看着薛南星,方才被她堵回的话嵌在肺腑里,窒息闷痛,此时见她又端出一派恭敬疏离的样子,又自称“属下”,一时间,只觉肺都要炸了。
然而他甫一张口,正欲说些什么,外头冷不防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