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的确,押不庐成为禁药的确是这几年的事,若说是早年在苗疆寻得也无可厚非、无迹可寻。
一番诡辩彻底激怒沈逸,“你!”可他心中恼怒,却不便发作。
只因堂审前,陆乘渊突然搬出‘讯狱’里那套不予刑讯的说辞,竟然交待沈逸“能以书从迹其言,毋笞掠而得人情为上”[注1]。
他虽不解向来手段狠厉的昭王会突然转了性子,可陆乘渊既然交待了,定是自有谋算,眼下这般情境也不好再逼供,只得愤愤然松开手,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本官再给你一次机会,到底是谁指使你杀害曲澜生的?”
“是我一人所为。”宋源重重垂下头。
堂内阒然无声。
听审席里有人坐不住了。
“师父,你说实话,表哥压根没对宋源用刑,这事你知不知情?”凌皓原本与陆乘渊、魏知砚一同在公堂上坐听审,不知何时离了座,凑到薛南星身侧,用手肘撞了撞她。
凌皓自踏入堂内起,一双眼睛就没从宋源身上挪开过,以致方才证人说了什么,宋源交代了什么,他一句没听清,满脑子都是宋源身上怎么突然没了伤。
薛南星被这无关紧要的一问搅得莫名,她看一眼跪在地上的宋源,除了面色憔悴、眼底乌青,鬓边有几缕碎发从簪中脱出外,几乎是毫发无。
她默然地摇了摇头,“不知。”
“你竟然也不知情?”凌皓满脸不可置信,仿佛薛南星本应该知道。
薛南星眼睫微垂。
陆乘渊的谋算本就不必告知于她,她也心知陆乘渊并非全然信她,可眼下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他局中的一人,心中竟生出些难以言喻的滋味。
思绪间,她目光鬼使神差地移向堂上坐,那人端着副深不可测的模样,只此一夜,他又成了寂寂深夜里的天上月。
薛南星默然收回目光,却冷不防撞进一双温柔的眸子里。
魏知砚微微颔首。
她怔了怔,下意识颔首回应。
下一瞬,只听“哐啷——”惊堂一响,薛南星蓦地一惊。
众人皆被这凛然的气氛摄住,几个证人甚至当即跪地。
声音是从上坐传来的。
陆乘渊猛然将手中的茶盏往茶案上一搁,似乎再耐不住性子等宋源开口,震袍起身。
“沈逸!”他冷声唤道。
沈逸陡然一乍,拱手道:“下官在。”
“你第一日堂审?”
沈逸听出陆乘渊语声中的怒意,却不明白这怒意从何而来。
他睨一眼宋源,又去瞧陆乘渊的脸色,眼巴巴地道:“王爷?”
陆乘渊负手走下来,自眼尾扫了一眼沈逸,“诘之极而数訑,更言不服,其律当笞掠者,乃笞掠。[注2]”
沈逸刚毅的面庞上生出十分复杂的表情。
陆乘渊侧目而视,悠悠地道:“怎么,用刑不会吗?”
宋源蓦地抬头,双目圆睁。
沈逸彻底凌乱了,“王爷,您不是说‘笞掠为下’……”话未说完,却见陆乘渊一个眼风扫过来,只好息了声。
他将要说未说的话生生咽下,转身正欲唤人,却又忽听公堂右侧,清冷一声:“沈大人,且慢!”
薛南星三步上前,躬身一揖。
沈逸那头的话还未说完就生生咽下,这头未及开口却被猝然掐断。
他本就是武将出生,性子直率,此时气不打一处来,不耐烦道:“又是犯了‘讯狱’里的哪条了?”
薛南星愣了一愣,又暗暗觑一眼陆乘渊的脸色,见他无甚表情,于是上前一步,拱手揖道:“大人,关于此案,在下还有些疑惑想问问宋世子。”
沈逸干咳两声,“你没听见王爷方才说什么吗?”他朝薛南星使了个眼色,嗓子压低三分,“甭管你想到什么线索,王爷眼下没耐心再听了。”
他说完,对着薛南星摆了摆手,转身正欲向陆乘渊请示。
哪知陆乘渊面容冷寂,目光似是不经意,落在薛南星身上,眸中怒意似乎消散几分,“好,你说。”
沈逸:“……”
薛南星立马称是,上前几步,在宋源跟前站定,“世子,关于此案,在下有一点始终不明白,还望世子解答一二。”
宋源微微抬首。
薛南星问:“世子为何要选在诗会当晚动手?”
宋源先是一怔,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有此一问。他眸光微转,很快答道:“为了撇清嫌疑,没有什么比让所有人为我作证更好的场合了。”
“可是你苦心经营望月楼多年,就不怕这桩命案毁了你精心筹办的诗会,毁了你引以为傲的望月楼吗?”薛南星又问。
“引以为傲?”宋源忽地冷笑起来,“我再引以为傲又如何?那是我宋源的家业吗?不,那是他章兆琛的!是,这些年我是花了许多心思在望月楼上,可那些人说什么?”他抬袖指了指身后,“他们说我靠母家、靠娘子,就是不靠自己!望月楼再有声有色又如何,到头来与我宋源有何干系,与我晋平侯府又有何干!?”
宋源似乎被戳到痛处,激动地抬高声音,“我要做的是振兴宋家,是让人看到我宋源的本事,牺牲一个望月楼又算什么!?”
薛南星察出不对劲,目光忽地凌厉起来,“按世子你的意思,杀一个纠缠你的小倌就能振兴宋家?”
此话一出,宋源的脸色瞬间煞白。
薛南星看着宋源。
微隙所在必乘[注3]。于是她乘机调转话头,几乎不给宋源思量的机会,“没记错的话,世子府上有一丫鬟,生得娇媚可人,尤擅京戏。”
陆乘渊不露声色地看她一眼,眸中似有微澜。
薛南星继道:“而世子似乎对其宠爱有佳,时不时便会起了兴致听她唱上一曲,对吗?”
宋源看着薛南星,脸上写满不可置信。
“快说!”沈逸拂袖怒喝。
宋源被吓得一惊,却也拼命稳住了语声,“我向来喜好音律,诸般曲调皆有所涉,有何出奇。”
“也是。”薛南星略微沉吟,又道:“世子与夫人如此恩爱,却仍然将那丫鬟留在身边,想来是唱得极好。可惜在下生于南方,对京戏一窍不通,不知那丫鬟唱腔,世子作何评价?”
“唱腔独特,嗓音清亮,行腔婉转,可谓韵味十足,唱腔身段皆不输正经戏班里的花旦。”宋源不以为意地评价几句。
薛南星闻言,微微颔首,转而问道:“那曲澜生所唱之昆曲,又当如何?”
宋源神色微变,顿了一顿,不耐烦道:“我说过了,宛转悠扬,如水波生于心。”
“好一个‘宛转悠扬,如水波生于心’。说起京戏,世子能侃侃而谈,可说起曲澜生唱的昆曲却仅此一言以蔽之。”薛南星面色一沉,厉声道:“到底是世子词穷,抑或是有人只教了你这一句?”
这一问接着一问,宋源的坚守逐渐溃败四散,他终于不再如先前那般淡然,支吾道:“不、不是,他们二人所唱皆是我心头好。尤其是曲澜生唱的,旋律缠绵悱恻……如泣如诉、超脱尘世……令人陶醉其中,难以自拔……”
“哦?”薛南星微微躬身,煞有介事地问宋源,“那你可知道他最喜欢唱的是哪出戏文?”
宋源怔怔地看着她。
薛南星故作惊诧,“世子不知?”她一手撑着下颌,若有所思,“在下曾经去过曲澜生房内,书案上有一册戏
本被翻得起了毛边,想来是她爱不释手的一册。”
“是什么来着?”她直起身,负手踱出两步,看一眼跪在堂后的如仙,倏然抬高语调,“哦,对了,是《西厢记》!”
“对,没错,西厢记。”宋源强作镇定,“他唱的曲太多了,我一时忘……”
宋源话未说完,薛南星忽而一拍脑门,“哎呀,是我记性不好,应该是梁祝。如仙小哥曾告诉我,他师傅曲澜生最是羡慕祝英台,愿死后也能与所爱之人羽化成蝶,成双成对。曲澜生最爱的曲是《梁祝》才对……”她目光停留在如仙身上,温声笑道:“如仙小哥,我说的可对?”
如仙一对笑眼脉脉地看着薛南星,娇羞一笑,柔声回道:“对,公子记得没错。”
薛南星收回目光,再转身时,双眸已是锋芒尽显,厉声逼问:“你若常听他唱曲会不知他最爱唱的是哪出?你若与他有情,那他珍视的蝴蝶钗还有一支去了哪儿?”
步步紧逼,宋源再也招架不住。
他一下瘫坐在地,额上细汗淋漓,张了几次口,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我做这些都是为了宋家、为了爵位……我没有选择、没有……”
薛南星撩袍转身,朝陆乘渊拱手一揖,“多谢王爷,属下问完了。眼下……”她瞟一眼后侧跪着的人,转而一字一顿道:“可以用刑了。”
陆乘渊明明瞧不清她的神情,却恍惚看见了光,炽热而明亮。他忽地一怔,半晌才自唇角浮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淡淡的“嗯”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