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崔海没出声。
  薛南星知道崔海这样心思缜密的人,必然不会被她三言两语轻易糊弄过去,明面上说得过去就行,关键还得有让他拒绝不得的理由。
  她抬起头,目光切切地望向崔海,“公公不信民女不要紧,左右不过是贱命一条。若非得王爷相救,民女也早已死在修觉寺。不过在此之前,还请公公给我个机会,准我试一试。”
  “试一试?”崔海终于开口。
  “是。”薛南星颔首,“试着去解王爷体内的寒心噬魂蛊毒。”
  此言一出,不由得崔海不震惊。当年荣亲公主下了此蛊后便自刎于陆将军棺前,宫中御医竟无一人知晓此为何毒,如何去解。后来圣上登基,命人踏破遍名山大川寻求解药,数年后寻到苗疆才得知此物非毒,乃蛊虫也。眼前这个小丫头竟能一眼瞧出?
  崔海瞳仁微震,“你知道这蛊?”
  “不瞒公公,民女的养父替官府运尸去苗疆,不慎误入一个苗寨,那村寨巫蛊盛行,家家户户皆有养蛊人。那段时日,养父曾见识过不少蛊虫,对这名唤‘寒心噬魂’的蛊虫印象尤深。此蛊需由养蛊人的心头血喂养数十年,一辈子只能养一对。加之这种以血喂养的方式极其吊诡,若非心中有极大的怨恨,一般人并不会轻易去养。我也是从他口中才得知,原来世上竟有如此阴寒剧毒之物。”
  除这“养父”的身份外,薛南星所言非虚。
  刚逃出京城的头一年,她与程启光一路南行,最后在祈南县的义庄隐姓埋名。
  祈南南接宁南国,西壤苗疆一带,途径祈南的苗疆人不在少数。若是有苗疆人死在了祈南地域,官府验完尸后,便会派人将尸身和验状一同送去苗疆。可苗疆村寨部落众多,地形复杂,又盛行巫蛊之术,衙门惯来没人愿意去,这事儿便落到了义庄新来的守尸人程启光头上。
  崔公公听罢,神色间并无太多波澜,“你说的这些杂家也知道,可只是知道个传言又有何用。想当年,圣上得知王爷身中蛊毒,即刻便遣人远赴苗疆。那地方邪门得很,巫蛊盛行,人人行事隐秘,守口如瓶,解蛊之法更非是皇命一纸便能轻易寻得的。圣上接连三年,不断派人搜寻,终究也只是寻得一味药引,暂且替王爷压制住寒毒罢了。”
  薛南星道:“公公放心,民女能说出这话,并非只是拿传言诓骗公公。祈南西壤苗疆,民女也曾与苗疆人打过交道。他们只是更爱自己的家乡,并非如外界所言那样狡诈诡谲。巫术也好,蛊毒也罢,不过是他们保护自己和族地的方式。若能以友人之后的身份取得他们的信任,相信寻到养蛊人不会太难。”
  “你的意思是……”崔海尖细的声音不觉扬高几分,“你就是这个‘友人之后’?”
  薛南星言辞切切,“至少民女可以去试试。”
  程启光运尸的那次,是要送去一处叫银月谷的地方。尸体刚运到,他无意间发现死者并非如验状所述死于意外,而是中毒身亡。说来也巧,死者是银月谷谷主的亲弟弟,他得知此事后震怒,于是请发现疑点的程启光帮忙彻查此案。最后,程启光仅用了三日便查明了真相,令谷主刮目相看。也正是因为此事,他得了谷主的信任,见识了不少蛊虫及巫蛊之术。
  薛南星还记得,外祖父回来后便告诉她,世间有一种蛊虫名曰“寒心噬魂”,若要解蛊,必须带中蛊之人去银月谷寻找养蛊者。她不知道为何外祖父要特意与她说这些,但没承想,在多年后的今日竟然成了她保命的筹码。
  崔海若有所思地看了她片晌,又瞥一眼书房。
  薛南星见他似有犹疑,于是趁热打铁,“公公,王爷待我,远有救命之恩,近有知遇之恩。民女若真有异心,方才那样情形,又何必抱着暴露身份又毁自身清白的危险救王爷。”她立直身子,高举三根手指,“民女对王爷一片赤诚,苍天可鉴,若存有半点歪心邪念,甘愿……”
  “行了行了,方才一幕杂家全当没见着。”崔海摆摆手,对天起誓的话不信则无,不听也罢。且不说她能否真的寻到解蛊之法,倘若她能留在王爷身边,让他能放下前尘旧事,便也是好的。
  薛南星松了口气,躬身一揖,“多谢公公!”
  “不必谢得太早。”崔海扬手打住,“王爷身上这毒乃顶天的秘密,眼下你亲眼见着了,按理是留不得的。不过如今你是王爷的人,要杀要剐轮不到杂家做主。杂家能做的,无非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日后万大的事,还得你自个儿担着。”
  “民女明白。”她不敢要求过多,能替她瞒着就够了。
  “行了,早点回去歇着吧,杂家这宿还有得忙哩。”崔海说着转身往院外走,可没走出两步却被薛南星叫住。
  “公公,民女还有一问想请公公解答一二。”
  崔海折回身,“何事,说吧。”
  薛南星抬眸,目光似穿透窗纸看到书房里。蛊毒暂且有药压制,若是及时服药调理,也不会出现今夜之事。要想解蛊毒,关键还得先解了心结。
  她沉声问道:“王爷他……为何会断了生念?”
  第45章 醒来玉蝉昆仑佩?
  —
  薛南星回到降雪轩时已是亥正时分。
  她合衣躺在床榻上,望着黑暗中的房梁发怔。
  崔海最后那些话反复浮响在耳边,连带近日种种,在黑暗中愈渐清晰。
  初到京城那晚,薛南星也像现下这般望着房梁。那时她刚从程忠口中得知父母去世的真相,得知自己身上背负的血仇越来越重,也曾有过茫茫无依的感觉,像日暮时分出海,路不熟,又远。
  如今,她在沉沉暮色中掌舵航行,却发现她以为的最窒息的黑暗里,竟然还能有更暗的深渊。
  而有的人一直被囚在这深渊里。
  那个人,背负的不单是至亲惨死的血仇,还有母亲对自己的仇恨。或许在十一年前的某个瞬间,那个人就已经一把火亲手烧了心中的所有执念。
  薛南星似乎开始理解陆乘渊为何会成为世人口中的“活阎王”。离群索居者,不是怪物,便是神灵。他被囚在深渊里十一年,做不了神灵,便只能成为怪物。
  她忽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却说不出是何滋味。从今夜见到陆乘渊的那刻起,她心里似乎就有什么东西正在崩塌,尔后重建。
  可至于是什么,她不得而知。
  薛南星想着,忽而怔了怔,其实她也并非一定要琢磨出个所以然来。陆乘渊在修觉寺曾救过她,方才她
  也算救了陆乘渊,一命偿一命,即便日后没法替他解了蛊毒,也算不上亏欠。
  本就各有各的目的地,若是掺了点旁的,岂非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阖起双眸,自黑暗中对自己说,饶是两条船暂且遇上了,也终究要驶向各自的归途,不是吗?
  —
  陆乘渊做了个很长的梦,一觉不知云深几何,以至于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竟是不辨晨昏。
  他撑坐起身,盯着窗纸上晕开的大片彤彩,怔了一会儿,“什么时辰了?”
  崔海循着他的目光也瞧了一眼,答道:“回王爷,刚戌时。”
  陆乘渊听是戌时,微微一怔。他适才醒来时见到窗上霞光,只以为是天刚亮,没承想已是日暮。
  这一觉竟然睡了足足十个时辰。
  十个时辰,足够办很多事,也足够一个人将自己藏起来,让他再也找不到。
  崔海守了一夜,端了盏温水递给他,“王爷,适才徐太医来请过脉……”
  陆乘渊接过茶盏,目色淡淡的。
  崔海道:“徐太医说,王爷此番提前毒发,乃因情绪波动而起。这蛊虫寄生于心脉之中,心神不宁则血气翻涌,蛊虫便随之苏醒。以往王爷虽也曾经历毒发而不服药,但此次情势大不相同。”
  “观王爷脉象,此次蛊虫对王爷身体的侵蚀,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若不尽快前往玉泉池进行调理,蛊虫苏醒的次数恐将增多,届时即便是他,也难以再压制王爷体内的毒势。”
  “压不住便罢了。”陆乘渊说得极为轻巧,对日前提及的赴玉泉池一事,又如从前一般开始避而不提。
  崔海无奈地摇了摇头。
  陆乘渊扫一眼立在一旁的高泽,吃了口茶,顿了顿才问道:“可有其他人来过?”
  高泽将陆乘渊这个眼神在心里略一琢磨,王爷虽昏睡了一日,他可不敢闲着,一早便照着王爷昨日的吩咐,将宋源“请”到了影卫司的静室,又处置了虎部那个叛徒,龚士昌那头也让无影盯紧了。
  他自以为猜透了陆乘渊的意思,拱手揖道:“回王爷,无影方才来递过消息,龚士昌那头暂无异动,昨日王爷吩咐下也都已经一一……”
  “本王问你了吗?”陆乘渊自眼尾睨向他。
  高泽一双鹰目闭了闭,郁闷地垂下头。
  崔海醒目,一下便瞧出陆乘渊究竟想问什么,弓着腰道:“回王爷,还有降雪轩那位,也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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