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束胸便算了,她常年穿着略微宽大的袍衫,揣着一本验尸手札,有时候觉得太难受,稍微松懈几分也无所谓。可现下却被迫多了这么一个碍眼的东西,还不知要顶着它晃悠多少时日。
  薛南星扶额摇头,一步一叹地出了净室,仰头倒到床榻上,长长地叹了声:都说小人难防,奈何这“活阎王”更难防啊!
  *
  书房内,烛台影绰。
  陆乘渊一袭暗色常服,在书案后提笔而书。
  “胡文广的尸体已经按照王爷的吩咐悬于北城门外,告示也已拟好,只当他是不堪酷刑折磨而亡。明日一早,进出城门的人便会看到。”高泽低声禀告。
  陆乘渊不急不缓落下最后一笔,方直身收笔,封好信函,声色幽沉道:“本王记得工部的赵允祁曾上报一笔修建北城门箭楼的预筹,你去赵府递个消息,说本王对那笔预筹有疑问,请赵允祁亲自来北城门看看。”
  “是,属下领命。”高泽双手接下信函,躬身退下。
  话音甫落,书房外就传来叩门声。
  “王爷,白老先生来了。”崔海细沉的声音响起。
  白老先生,名曰白九昭,论年纪,他与崔海不过相差寥寥数载。然自从十一年前那场废太子风波后,他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年,至此,精神便时好时坏。但他是大理寺的老人,前后历经四任大理寺卿更迭,虽只官至五品寺丞,但此人极其精通律法,博闻强识,颇得大理寺内众官员的敬重,故而人人都尊称他一声白老先生。
  平日里道骨仙风的白老先生,此刻却将弯垂的寿眉拧作一团,步履匆匆赶来。他全然不顾礼节,甫一踏入书房便急不可耐阖上房门,颤颤巍巍地掏出一份验状,声音哑而哽咽,“敢问王爷,这份验状究竟是从何而来?”
  陆乘渊负手走出书案,并未直接回应,而是反问道:“白先生可曾看出这验状出自何人手笔?”
  白九昭神情复杂,耷拉的眼皮下渐渐泛起微红,“老朽虽已年迈,目昏耳聋,但程大人的验状,老朽是再熟悉不过了。这份验状,尽管与程大人的笔迹有所差异,但验尸的习惯、手法,乃至验状的笔风,皆与程大人如出一辙。即便是当年的张启山,也只能得其七分神韵。”
  他又顿了一顿,眼神愈发坚定,继续道:“或许旁人难以察觉,但自程大人初入大理寺起,老朽便有幸目睹其手书验状。他每份验状开头,必书‘初情莫重于检验’八字,以此警醒自己,人命关天,不容丝毫懈怠。”
  陆乘渊垂下眸,扫一眼白九昭手里,“本王并不记得这份验状写了这八个字。”他忆起修觉寺那日,程耿星径直定论,呈上的是结案文书,并未附上验状。
  白九昭几乎是踉跄着向前,将验状递至陆乘渊面前,指着验状的首二字“初验”,道:“王爷请看这个‘验’字。”
  陆乘渊接过验状,这“验”字果真似有轻微改动痕迹,按原笔划,这“马”字边更像是要书“忄”字边。
  “此人显然有意隐瞒,却不慎笔误。若非熟知程大人此等习惯之人,绝难发现端倪。”白九昭不可置信地盯着陆乘渊,枯槁的双手几乎要上前去擭他,“王爷,这份验状墨迹尚新,究竟是何人所书?难道程大人当年并未遇难?”
  陆乘渊负手立于,不露声色。
  离了书案,堂下幽暗,只点了一对鎏金鹤首烛灯,投出一圈暖黄的光晕,光晕将他的神情分割得朦胧难辨。
  白九昭见他不言语,又取回验状,趴至书案一隅,掌灯细看起来,口中喃喃道:“这笔迹虽相似,却多了几分清隽之风。若非程大人亲笔,那必是他极为亲近且熟悉之人所写。或许是他悉心培养的关门弟子,抑或是……”
  “他的外孙女。”陆乘渊忽然开口,沉沉目色霎时间云雾翻涌。
  第32章 求证你怀疑他们没死?
  “他的外孙女。”陆乘渊忽然开口,沉沉目色霎时间云雾翻涌。
  他看向书案上的验状,只觉它不再是一页纸,而是一只手。这只手将罩在他眼前的云雾一把拨开,心中长满倒刺的硬壳,倏忽间被搅开一个豁口,在这一刻,竟能拨云窥见星光。
  陆乘渊面上没什么表情,却忍不住,侧目看了眼窗外的天色。
  “什么时辰了?”声音哑得可怕。
  崔海瞧出不对劲,喏喏道:“回王爷话,怕是已经戌正了。”
  “戌正……”陆乘渊振袖转身,抛下一句:“备马车,进宫。”
  *
  马车行得极快,一刻钟后便停在了东华门外。
  陆乘渊由提灯的小黄门引着,一路往德政殿疾行。
  夏夜凉风穿堂而过,陆乘渊只觉今夜的风声尤其大,吹得他脑袋嗡鸣,思绪纷乱。
  拐过最后一道宫墙,两个宫人的低声窃语被风灌入耳里。
  “皇上今儿个怕是又要歇在德政殿咯。”其中一个轻叹着道。
  “嗐,那有什么法子呢?又不是一日两日了。咱们这些当差的,只消贴心伺候着便是。”另一个答话,听那声音,估摸着年纪要大些。
  “旁的倒也罢了,只是回回……”那人将声音压得极低,“回回皇后那边都得打发人来,不是送这送那,就是来打探消息。皇上那心思,咱心里跟明镜似的,我一个小奴才,夹在两个主子中间,哪天不被磨得骨头都不剩才怪哩。”
  “嘘!这话可不兴再说了,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
  “王、王爷,奴才见过王爷。”二人见到陆乘渊,霎时噤了声。
  陆乘渊并未理会,兀自进到殿前,不多时便得了通传。一个头戴展翅祥纹幞头,红带白銙的宫前殿内侍总管迎出来,引着他进了德政殿。
  景瑄帝落下最后一笔朱批,从堆叠的奏疏缓缓抬头,“怎么,有急事?”
  陆乘渊面上无甚表情,可满身的霜露之气哪里骗得了人。他躬身行礼,“是,外甥的确有要紧之事请舅舅帮忙。”
  言语间少了君臣之分,却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郑重其事。
  景瑄帝眸色一黯,想到早上那盘未尽的残局,奏疏下的指节渐渐发白。
  他停顿了一下,才开口问道:“说吧,是何事?”
  陆乘渊脚步沉稳,一步步向前,立于宫灯投下的光晕中,向景瑄帝深深一揖。
  “舅舅,外甥斗胆再问一次,十年前薛尚书一家之案,当真没有丝毫疑点吗?”
  发白的指节微不可察地松开,恢复了血色。景瑄帝微微抬眸,摩挲着手中的白玉珠串,语气平和,“未晚,你对此案的执着,朕心中
  自是明了。但朕已经多次告知于你,那桩案子,是朕亲历亲审。薛家一门三口,加之程家满门,共计十三具遗骸,皆由张启山亲自检验。他是程老的高足,朕相信他不会……”
  “然张启山此人并不可信!”陆乘渊打断道。语气虽仍是恳切,但这大殿之上,敢打断当朝天子的,又有几人。
  霎时间,殿内侍从纷纷俯身,齐刷刷跪倒在地。
  景瑄帝未露愠色,只是微微怔了怔,负手踱出书案,睨向陆乘渊,“有脾气了?”
  “外甥不敢,只是心中疑虑难解。”陆乘渊俯首揖下,做请罪之姿。
  “有脾气是好事。”景瑄帝轻轻拍了拍陆乘渊的肩头,越过他身侧,一挥袖道:“尔等都退下吧,跪着碍眼得很。”
  待内侍们尽数退下,景瑄帝的眉宇间添上几分凝重。他折回身,看着陆乘渊,“你既有所疑虑,想必是查到了什么。说吧,张启山到底如何不可信了?”
  “康仁十二年的卷宗被人动了手脚。”陆乘渊直提要害。
  景瑄帝目色一凝。
  继而,陆乘渊将望月楼的死者与观音像失踪案的关联一一道来,“望月楼一案恰恰证实了观音失窃案背后有疑,彼时大理寺与刑部携手追查,以张启山的能力,竟然什么都没查出来。张启山任大理寺卿八年之久,若当真为他人马首是瞻,又怎会仅在这一个案子上动手脚。无独有偶,十年前一案也是由大理寺与刑部合查。”
  “所以,你怀疑这桩案子也有问题?”景瑄帝顿了顿,又问一句:“你怀疑他们没死?”
  “是,至少并非意外。正因为当年是张启山亲自验尸,那十三具遗体的死因,抑或是不是真的死了,便都存疑。若非有蹊跷,他为何要将此案的卷宗撕去。”陆乘渊语声愈发坚定,“没记错的话,薛程两家十三口的尸首是在出事半月后才找到,找到时,尸身早已腐烂,难辨真容。死者身份全凭张启山一人断言,若他有心隐瞒死因,换尸而验并非不可能。他只需要……”
  “尸体的身份并非由他一人断言。”陆乘渊还欲再言,却被景瑄帝猝然打断。
  景瑄帝转动白玉珠串的手停下来,缓缓道:“朕亲眼所见,的确是清玄……”声音很沉,沉到近乎哽咽,“清玄胸口有一颗红痣,饶是尸身腐烂亦隐约可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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