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师 第374节
柏灵的脸色也渐渐苍白起来。
“愧疚吗,自责吗。”兰芷君轻声道,“你当然不是有心的,但这些人却是实实在在地受你牵连,因你而死。你以为你能保住他们,但实际上你只能为他们选一个死法。
“要么,他们死在慎刑司里,要么,他们死在郊野。”兰芷君笑了笑,“这不是老皇帝第一次玩这样的把戏了……面上假意放人,背后再痛下杀手。
“你能救谁?”兰芷君轻声问道,“你连自己都救不了。”
柏灵的咽喉动了动。
她望着眼前的兰芷君,只觉得今日的兰芷君看起来反而比平日多了几分从容。
“衡原君和你讲了那个雪夜出行的故事吗?”兰芷君又问道。
“什么……雪夜出行?”
兰芷君垂眸而笑,“下次见他时,你可以问他一问,建熙十七年的冬天,平京城里发生了什么。”
建熙十七年……
“当然,他应该是建熙三十五年才知道的。”兰芷君笑着道,他的目光扫向近旁的兰花,“亡命天涯固然辛苦,独困一隅也不是什么好滋味……若是有什么地方我是欠他的,大概就这一处吧。”
柏灵默默听着兰芷君的感慨,既觉得心中一阵惊诧,却又满头的雾水。
良久,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建熙三十五年……是沁园里那位先太子亡故的年份吗。”
兰芷君点头。
过了片刻,轻声补充道,“说起来,太后也是在那一年,开始被囚禁在慈宁宫的。”
柏灵望着眼前的兰芷君,心中着实感慨,“……你到底是谁?”
兰芷君没有回答。
两只燕子在这时顺着金阁上方的镂空木窗飞进了它们在屋檐上筑起的巢。
兰芷君和柏灵都听见了声音,同时抬头望向声音的来处。
“……我是谁呢。”
柏灵听见兰芷君低声喃喃。
……
大理寺的监牢里,时间过得很慢。
几人将意识模糊的韩冲从木架上抬了下来,然后粗暴地丢进了衡原君隔壁的牢房。
肉身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几个官差退了出去,将手臂一般粗细的铁链绕上牢门,重新上锁。那锁链与铁栅栏碰撞的声音,在地牢幽深的长廊里听起来近乎震耳欲聋。
但韩冲趴在地上,没有任何反应,他甚至没有力气让自己从地上站起来。
在锁好了牢门之后,这些官差并没有立刻离去,他们转身就去了下一间牢门。
韩冲的目光原本只是散漫地望着走廊的方向,直到他听见那阵熟悉的脚步声——他忽然意识到,此刻明公就在隔壁。
即便是在地牢之中,官差们也不敢对衡原君们下重手。
这个人的身份,狱卒们虽然不甚清楚,但从孙阁老待他的态度上,所有人就都明白,这不是一个他们惹得起的对象。
即便他们什么都不做,衡原君就已经虚弱得如同一片秋日飘零的枯草落叶,倘若他们也像押解其他犯人一样粗暴拖拽,只怕这个苍白且虚弱的青年还没有登上地牢的台阶,就已经奄奄一息了。
于是狱卒们呵斥着,要衡原君快走,但谁也不敢上前推搡。
经过韩冲牢门前的时候,衡原君停了下来。
他侧目而望,看见昔日的下属此刻满身血污地倒在地上,衡原君的手抓住了牢门外的铁栅栏,而后慢慢俯身蹲下。
韩冲想喊一声明公,但一开口,就是一阵干痒难耐的剧烈咳嗽。
血的味道弥散在他的整个口腔,此刻充血、青紫的眼皮也有些抬不起来,他只能看见不远处那个白色的身影,但仅仅是轮廓,他也一样能认出来人。
“不说话了。”衡原君轻声道。
韩冲竭力调整呼吸,咳嗽声也慢慢停止下来,四肢里只有左手还勉强有力气,他撑着地面,一点一点挣扎着向牢门那边移过去。
狱卒们立刻抽出腰间的棍子要去打。
衡原君的脸向着狱卒这边转了几分,轻声呵了一声,“都住手。”
这声音并不算高,而衡原君自身显然也不会带来太多威胁,然而狱卒们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训得微微一怔——甚至于他们自己也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会被眼前人的呵斥勾起恐惧。
这恐惧在片刻后消散,一个年轻狱卒倒吸一口气,轻声喃了一句“哟嗬?”,而后双眉倒竖,扬手就要举棍来教衡原君做人,近旁人一见,连忙冲上来集体按住了他。
衡原君全然不看身后的混乱。
在韩冲终于移到附近之后,隔着监牢的铁栅栏,他缓缓伸出了手。
韩冲用尽最后的力气让自己翻了个身,好仰面望着外面的明公,他竭力开口,但发出的声音嘶哑得不像人类,甚至连自己也听不明白。
四目相对,韩冲只得无声开口。
——我没有,说任何,不利于……明公的话。
衡原君垂眸望着他,同样无声地答道。
——我知道。
第一百八十章 父亲
衡原君的手伸进牢中,韩冲勉强抬起左手。
两人的手在空中简短地相握,而后又松开。
衡原君扶着栅栏慢慢站起身,拖着脚上重重的的铁链继续往前走,韩冲目送他离去,直到那铁链在地上拖拽的声音再也听不见的时候,他才再次闭上了眼睛。
……
外面已是正午了。
夏天的日头照下来,衡原君许久没有适应这里的光。
有人牵着他的胳膊,慢慢引他上一辆马车。在片刻的修整之后,他在车中轻轻揭开布帘——这是在往沁园大宅的方向去。
马车一路颠簸,等到再停下时,果然如衡原君先前所料,停在了沁园的正门口。
这里已经又换了一波官差看守,这些守门人的脸孔总是在变,衡原君拾级而上,在前后的围堵中,慢慢向着沁园的大门走去。
昔日里可以很快踏过去的门槛,今日拖着重重的铁链,就有些艰难。
进门后的第一个院子里,乱糟糟地堆着许多东西,有敞口的木箱、散落的书册,有他换洗的布衣,还有他如今只用作私人珍藏的破旧棋盘……衡原君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这景象,而后不目光落在了不远处一个身着红色官服的人身上。
那是亲自前来的孙北吉,此刻,老人正背对着衡原君站在大门的不远处,他两手交叠在身后,此时听到通传,才回过身来。
烈日下,衡原君没有站多久,呼吸就已经重了起来。
“去阴凉处说话吧。”孙北吉轻声道。
衡原君笑了笑,“多谢阁老……体谅。”
一组锦衣卫一直紧紧跟随在衡原君和孙北吉的附近,随时准备着抵御潜在的威胁。
有下人在这时端上来两杯茶水,孙北吉没有动,衡原君亦然。
两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扫向不远处正在继续往院子里搬东西的官差们。
“不知道阁老在我这里找什么?”衡原君轻声道。
“衡原君何必在这里和老夫装傻。”孙北吉轻声道,“先前皇上对你颇为信赖,免你禁足之苦,往你这里送过诸多御前的卷宗。”
“我都是遵照旨意读的,并没有强要。”衡原君答道,“且看完之后,从来都是原样送回,不会留抄本。”
“究竟有没有留过,我们稍后就知道了。”孙北吉声音平淡,“今日将你带回这里,是我有话要问你。”
“阁老请问。”
“眼下证据确凿,抚州、大邺一带的匪患,和见安阁的关系千丝万缕,你却一口咬定自己对一切一无所知,”孙北吉看向衡原君,“你觉得,单就这样的口供,能保得下你自己的这条性命么?”
衡原君叹了一声,“该交代的,四年前我已经向皇上交代了,这四年来我近乎与世隔绝。所谓飞鸟尽,良弓藏,如今皇上若是想杀我,什么样的理由不可以呢。”
孙北吉淡然笑之,“即便身在内廷,也一样能和外人下棋……这样也算与世隔绝吗?”
衡原君微微颦眉,“孙阁老偷听了我与柏司药昨夜的谈话啊。”
“衡原君,”孙北吉的脸色依旧不大好看,“老夫已经开诚布公,你如果还要继续装下去,那今日这场谈话,也就到此为止了。”
衡原君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你只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孙北吉目光凛冽,“当年送出宫的那个孩子,现在在哪里?”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话题,衡原君的脸上流露出几分诧异,而后又很快平静下来。
“阁老是笃定……我一定会知道。”衡原君问道。
“你当然会知道。”孙北吉沉声回答,“在外,大家都觉得你是建熙三十五年才真正接手的见安阁,但在沁园太子最后还在世的那四五年,他的情况如何我很清楚。那样虚弱的一个病人,根本就不可能有任何心力再去辖管见安阁这样庞大的组织。
“从那时起,接手见安阁的人,应该就是你了。”孙北吉轻声道,“当初他们冒死也要保护的那个孩子,会到你这里就彻底不管么?”
“这完全是两件事啊,阁老。”衡原君望着远处的院子,“您是不是忘了,当年那个孩子被送出宫的时候,我也不过只是一个小小婴孩。这天下之大,就算我得知真相之后也一心想找到那人的下落,可搜寻一个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经藏匿人海的陌生人谈何容易。
“那么,我也救不了你。”孙北吉缓缓站起了身,“按皇上的旨意,倘若你在这件事上消极怠惰,那你和你那些部下的性命也就不必再留着。”
原以为衡原君大概是要改口,未曾想,他竟是慢慢闭上眼睛,轻叹了一声。
“也好。”他轻声说道,“那我在父亲临终前答应了他的事,也终究是办到了。”
……
京兆尹衙门里,郑密正在和自家的小女儿在衙门后面的院子里的玩躲猫猫。
先前公务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白天累得够呛,夜里也睡不着,这几日内阁那边下令面壁思过,所有的工作全部暂且移交出去,郑密反倒是真的舒舒服服地开始了休息。
他把头靠在院子里的大树上,大声喊道,“藏好了没有啊?”
东南角的方向,传来一声稚嫩的“好啦!”
郑密抬起头,朝东南方向望去,一眼就看见假山后面露着一截裙角,小姑娘好像是也发现这裙角露了馅儿,在假山后面轻轻一抽,衣服角又不见了。
“那爹可来找啦!”
郑密没有往东南边去,反是先往西边走了几步,装模作样地四处走走看看。